一個半月的蟄伏和準備之後,袁樹蓄滿了一肚子壞水,在天氣轉熱、夏日到來之時,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他開始主動找人挑事、辯經了。
說實在的,對於辯經這回事,他原本是沒有很大的興趣的,覺得這很無聊。
一群人對著一段語焉不詳的古文記載一個勁兒的鑽研裡頭到底是什麼意思,表達了什麼中心思想,孔子的本意又是什麼。
追求真相的過程中,又為了個人私利使勁兒的往裡麵摻私貨,搞得就和寫網絡小說的作者一樣,又要真相,又要利益,既要還要,吃相難看。
呸!
但是不得不說,辯經,不僅僅是表明一個儒生學者的肚子裡到底有多少墨水,到底有沒有高深的學問,也是表明一個人有沒有堅定的意誌、睿智的思維和利索的嘴皮子。
需知,當官也是需要這些東西的。
隻有知識淵博是當不了官的,不會吵架、扯皮、甩鍋、顛倒黑白,休想在官場站穩腳跟。
學問要穩,嘴炮要狠,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為此,辯經成為了一個很好的渠道,它在某種意義上表示了一個儒生是否具備當好官的資質。
凡是辯經場上優秀的嘴炮,在官場上肯定也能混出點門道來,絕不會籍籍無名的情況下就被邊緣化成了小透明。
而且,求學的過程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學問高深艱難,對於求學者的意誌也是一種考驗,在這種情況下,辯經倒也不失為一種緩解壓力、尋求認可的方式,為眾人所推崇。
馬融的弟子門生很多,而隻有弟子才有見到馬融的機會,廣大門生為了爭奪這一機會,互相辯論展示學力就是最好的途徑。
弟子們也不是就能穩坐釣魚台坐山觀虎鬥了。
弟子隻是有麵見馬融的機會,想要穩定獲得馬融的親自麵授,從而有機會得到馬融的政治資源,就必須要成為弟子中的精英——高足。
所以弟子之間也經常進行友好而熱烈的辯論活動,雙方暢快淋漓的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展現自己的學識,進行向對方噴灑自己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才華,把對方噴成傻逼,以此為榮。
據說,當年的鄭玄就在求學過程中取得了辯經不敗的成就,由此以相對平凡的出身得到了馬融的認可,成為高足,成功出師,成為傳說。
而眼下,馬氏大宅之中優秀的辯經選手,就當以盧植為先,不過盧植在威懾力上遠不如鄭玄,沒有鄭玄那種恐怖的統治力。
所以整體來說,鄭玄還在的時候,馬氏大宅的辯論場上是鄭玄獨霸、力壓群雄,而現在則是戰國爭雄、天下亂戰。
反正袁樹來到這裡學習也就三個月的功夫,三個月裡,大大小小的辯經活動不下二百次,或大或小。
盧植作為高足弟子,學習刻苦認真之外,也有代替馬融向門生授課、幫助馬融出麵處理一些世俗事務之類的職責,反正人是挺忙碌的,並且也會時不時和一些師兄師弟展開辯經活動。
袁樹覺得以自己的年齡、名聲,自己主動找盧植辯論古文經典,盧植應下的可能性不高,還不如和他約擊劍來的更有可能性。
所以就先從小嘍羅入手,先去找其他名聲不顯或者主打鍍金的弟子來練練手,毆打小朋友,再以此為階梯,向盧植宣戰。
而被袁樹選中的那個倒黴蛋是二十四歲的李泉,冀州常山國人。
得知袁樹向自己“約戰”,想要討論一下學術問題,李泉是非常驚訝又覺得好笑的,他倒是不知道袁樹有幾分本領,但是袁樹嘴炮的屬性他是明白的。
以袁樹在馬家大宅內的聲名狼藉,想要教訓袁樹的人大有人在,甚至一些門生都想通過教訓袁樹來獲得被馬融看重的機會,隻是因為他出身不凡,老爹還是京兆尹,實在是不敢。
但是袁樹主動出戰,尋求敵手,那這就屬於他“自殺”了,這種好事兒,彆人求都求不來,落在李泉身上,他當然高興的不要不要的。
不過考慮到袁樹的年歲比較小,所以他覺得稍微出手教訓一下袁樹也就行了,要是把他給弄狠了,鬨出一個以大欺小的名聲,實在是不好看。
兩人之間的辯論本來隻是一件小事,奈何袁樹名聲太臭,很多人都想看他的笑話,所以辯論當天,兩人的辯論引來了二百多人圍觀。
李泉本以為袁樹會拿他比較擅長的今文經典和自己辯駁,但是沒想到袁樹上來就表示不談今文經,隻談古文經,隻談《左傳》。
“袁君素來輕視古文經,為何又要以左氏相問?”
李泉嗬嗬笑道:“以袁君出身來說,以公羊駁左氏,才是正常吧?”
袁樹輕蔑一笑。
“無妨,無論今文還是古文,袁某都有一些信心可以勝過李君,請李君先手吧。”
圍觀人群一陣嘩然,紛紛竊竊私語,表示袁樹實在是有點拎不清輕重,就算年齡小,一而再再而三的搞人家心態,實在是可惡。
李泉於是收起笑容,眯著眼睛。
“念及袁君年幼,本不想與袁君太過為難,然袁君自以為天姿甚高,便目中無人,這對於袁君之前途並無益處,師尊繁忙,無暇教導袁君,吾身為先學,理當教導後進,以免袁君走上歧途!得罪了!”
袁樹哈哈大笑。
“看我不爽,想教訓我,就直說,如此拐彎抹角,打著大義名分對我發難,豈不虛偽?李君,吾輩士人,當謹守本心啊。”
“你!”
李泉當場破防紅溫,伸手指向袁樹:“莫要以為你出身不凡便可肆意妄為!師尊宅院裡,容不得你放肆!今日,我便讓你知道什麼是學問!”
兩人之間的辯論就如此滿是火藥味兒的開始了。
此番兩人辯論的論題是《左傳·文公十一年》所記載的【皇父之二子死焉】一段。
對於這一段的辯論核心是,傳文所載的死者,到底是誰?
是穀甥、牛父這兩人,還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死了?
這一段的原文是【初,宋武公之世,鄋瞞伐宋,司徒皇父帥師禦之,耏班禦皇父充石,公子穀甥為右,司寇牛父駟乘,以敗狄於長丘,獲長狄緣斯,皇父之二子死焉,宋公於是以門賞耏班,使食其征,謂之耏門】。
這一論題的主要爭論點在於“之”字。
之字在文法裡有兩種意思,一是用作助詞,意思就是“的”,一是用作連詞,意思就是“與”,所以在這段記載裡,這句話就有了如此的爭論點。
到底是穀甥和牛父死了,還是宋武公的弟弟、皇父充石和他們兩個一起死了?
傳文並沒有明確的記載這一內容,於是學者們在左傳解經的過程中產生了不同的看法,發生爭論。
而對於這個論題,李泉的看法是非常明確的。
“皇父之二子在軍為敵所殺,名不見者,方道二子死,故得勝之,如今皆死,誰殺緣斯?”
他的意思就是傳文記載一般都是記述緊要的事情,如果皇父充石和穀甥、牛父一起死了,那麼敵軍的首領緣斯是誰殺的?是什麼無名小卒嗎?
袁樹並不這樣認為。
“傳後雲:宋公於是以門賞耏班,使食其征,謂之耏門,李君,若皇父未死,緣何宋公獨賞禦者耏班,而不賞皇父充石?”
袁樹的意思就是如果皇父充石沒有死,那麼為什麼傳文隻是記載宋武公重賞禦者耏班,甚至還把一座關門賞賜給他,讓他享用關門的關稅?
皇父充石的功勞不應該更大嗎?
李泉被駁了一下,但是並不認可袁樹的看法。
“袁君所言甚為可笑,若三子皆死,誰殺長狄緣斯?更何況此戰宋軍大勝,自古以來,如何有主帥戰死、軍隊戰勝之事?須知皇父乃司徒,牛父乃司寇,穀甥為宋公子,皆貴人,三者皆死,宋軍安得勝?”
袁樹搖了搖頭。
“軍大勝,不封主帥,獨封禦者,甚至以關門賞之,以關稅食之,世間安有此理?如此,當是皇父等三人皆死,而耏班為戰車上最後一人,臨時充當主帥,力挽狂瀾,最終使宋軍獲勝,如此,方得厚賞!”
袁樹這段推斷一經說出,頓時引起了很多人的討論。
他們紛紛感覺袁樹說的其實有道理。
但也不能說李泉說的就沒有道理。
主要還是傳文記載上的缺失,使得這一問題很難得到準確無誤的讓眾人沒有疑惑的解答,所以李泉雖然也感覺袁樹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並不服輸。
他強行挽尊。
“車載四人,三貴人皆死,唯一人獨存,而後宋軍大勝,袁君所言,未免太過。”
“若如李君所言,皇父勝狄,又失其二子,宋公以何賞之?若有賞,經文、傳文何在?若不賞,豈非賞罰不明?皇父如何待之?宋臣如何待之?”
袁樹笑道:“今日,雖不言今文經,然吾當言,今文解春秋經者,多以大義釋之,春秋經於魯,大過不書,小過書,於外,則大過書,小過不書,宋乃商之後,入周為二王後,武公如此苛待功臣,當為大過,經文緣何不書?”
李泉聽後,啞口無言。
圍觀的二百多人也紛紛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