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融就這麼笑著,笑了好一會兒,仿佛因為這美麗的春色而高興,又恢複了一些精神。
他讓袁樹轉過身子,麵對著身後的盧植和眾多弟子門生,進行了自己一生最後一次的演說。
“為師一生授徒數以萬計,得意者,寥寥無幾,無非鄭生、盧生,以及,袁生,而其中最得為師心者,乃是袁生,袁生雖年幼,卻有聖賢之資,驚才絕豔,為師遠不及之,是以袁生必能將為師之學說發揚光大。
為師欲以袁生傳承學問,為師死後,爾等若自覺學有所成,可出師離開,自行傳播學問,不負為師教導,若自覺學問不足,可跟隨袁生,袁生必可將為師一生心血傳授爾等,不會藏私,若然如此,為師死而無憾……”
雖然大家都隱隱有些預料,可是當馬融真的這麼說了的時候,還是足夠讓人震撼。
作為一位學術大宗師,馬融沒有選擇其他年長、學有所成的弟子,而是選擇了年幼、隻跟著他學習了一年多的小弟子傳承學問、繼承衣缽。
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很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
但是袁樹這個能耐,這個身份,還有他所做的事情……又讓眾人覺得馬融這麼做,倒也不是真的就老糊塗了。
倒不如說,馬融真的很勇敢,勇敢的選擇了袁樹。
在他最後的時刻,他做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情。
“術雖年幼,然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為師信任他,就如同諸君信任為師一樣。”
馬融看了一眼袁樹的側臉,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術,他一定可以繼承為師的學問,並將其發揚光大,到一個讓後人為之驚歎的地步,屆時,所有人都會明白為師今日的選擇,是正確的。”
說到這裡,馬融仿佛重新煥發了活力一樣,麵色變得紅潤起來,精神又變的昂揚起來。
“昔年,為師因為膽怯,屈從於故大將軍梁冀,在權柄鋼刀之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為世人所恥笑,也讓為師痛苦半生,時至今日,為師不想犯下過去一樣的錯誤,為師再也不想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後悔。
術,和為師不一樣,他從來不需要卑躬屈膝於鋼刀權勢,他從來不會考慮苟且偷生之事,為師選擇他,是為了告訴當初的為師自己,也是為了告訴諸君,向權貴卑躬屈膝,可以換回豪奢的生活。
但代價就是,為世人所恥笑,痛苦半生不得伸張,心裡就像是被挖走了一塊肉一樣,不停的流血,多難受,隻有自己知道,所以,卑躬屈膝,從來都是錯的!如術所言,致良知,知行合一,方為人間正道!”
馬融的話震得在場聽到的人的腦子都是嗡嗡的,距離馬融最近的袁樹當然也是如此。
他不曾料到馬融居然會選擇他來傳承衣缽。
不曾料到馬融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最後一次為他背書,把自己的身後名和他的一生功過綁定起來。
馬融用自己的命促成了馬氏家族與袁樹的綁定,加上他自己的身後名一起,做了他一生最大膽的一次豪賭。
袁樹成功了,馬融就是聖人的老師,過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
袁樹輸了,馬融就要被後人嘲笑到永遠,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短短一年多的相處,為什麼能讓這個老人做出這樣的決定。
馬融幾乎是把自己的全部和馬氏家族都托付給了袁樹,他要押注袁樹,與袁樹一起進行一場豪賭。
一場輸不起的豪賭。
要是輸了,可就真的完蛋了啊。
袁樹很想這樣告訴背上的老馬。
老馬啊老馬……
你在到底是病糊塗了還是認真的?
我自己都沒有對自己那麼相信,你卻那麼相信我?
萬一我翻車了,萬一我不幸也走上了翻車的老路,那你和馬氏怎麼辦?
但是馬融顯然不在乎這些。
他漲紅了臉,聲音漸漸高亢起來,將自己壓在心底裡幾十年的話語全部傾吐而出,就像是在進行生命最後的宣泄一樣,震驚了幾乎所有人。
不,不是像,這就是最後一次。
馬融將自己心中的痛苦宣泄完畢之後,幾乎是耗儘了全部的力氣,身子軟軟的癱在了袁樹的身上,下巴也重新擱在了袁樹的肩膀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馬融就那麼去世了。
在袁樹的背上,他將自己的遺言公諸於眾,將自己一切的痛苦、期待都公諸於眾,然後,就那麼直截了當的走完了自己八十八年的人生曆程。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袁樹的背上,閉上了眼睛。
對於人均壽命不到三十的東漢帝國來說,他毫無疑問是個長壽的壽星,所以,他的喪禮一點都不哀傷,反而可以被稱得上是喜喪。
人們用最大的熱情送了馬融最後一程,按照他的遺言,薄葬了他,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值錢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