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句話。
和性命、前途相比,麵子算個雞兒。
既然要跪,那就跪的徹徹底底。
當楊宗氣這位執掌江南糧儲重擔的總督在嚴紹庭麵前乾脆利落的跪下後。
當嚴紹庭還震驚於自己還沒有真正出手,對方就已經這麼直截了當的跪了。
楊宗氣已經從袖中取出了一份薄薄的簿子。
若是去掉厚實的封皮,裡麵真正能記錄文字的紙張並不算多。
楊宗氣目光深邃的看了眼取出的簿子,隨後便長歎一聲雙手高高捧起。
“這是下官為官南京以來,與城中各部司衙門及江南地方官府往來賬目詳細,請小嚴閣老親閱處置。”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為官不為黎庶。因心存自保,方才與小嚴閣老多有對峙。但下官也知曉,小嚴閣老江南之行皆是為了黎庶百姓……”
楊宗氣的語氣帶著幾分死氣和失落。
他繼續低聲說道:“下官原本錯以為,嚴家還是過去那個嚴家,但小嚴閣老江南之行卻讓下官恍惚至今,方知忠良。下官今日也非投誠,更非是想要戴罪立功,下官自知所犯之事,恐怕是難有活路,但下官還是想求一求小嚴閣老,禍不及家人,下官可以坐死,但求小嚴閣老看在這東西份上,能饒恕下官家人。”
楊宗氣似乎是已經看清了自己的結局。
甚至在說完這句話後,他的臉色已然驟變,滿是坦然。
楊宗氣自嘲的笑著搖頭:“小嚴閣老也不必苦惱,下官知曉小嚴閣老近日種種皆是為了清退田地,還耕於百姓,是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下官也已經寫信給家中親眷,此次會將家中所有田地還於百姓。隻求……隻求小嚴閣老能寬恕他們那些因我為官而愚昧隻知貪婪的人……”
終於將所有的話都說完後。
楊宗氣五體投地,雙手落在地上,依舊是捧著那本簿子。
嚴紹庭雙眼眯起。
麵對楊宗氣的巨然轉變,雖然心中震驚不已,但他也不得不感歎這世間並非是世人皆醉我獨醒。
在自己的計劃中。
原本就是要用楊宗氣的命去震懾江南。
那麼同樣壓榨剝削百姓的楊家人,自然也要定一個株連的罪名。
但楊宗氣很聰明。
自知自己所犯之事的嚴重性,所以現在要用自己的性命、這本簿子以及楊家完全清退田地換一個家人平安無事。
他亦是輕歎一聲。
劉萬從外麵走了進來,將楊宗氣手上捧著的簿子拿起,送到了嚴紹庭的手上。
打開這份簿子。
沒有想象中那些抄沒犯官逆黨時,要用箱子裝起來的累累賬目罪證。
想想也知道。
真正的罪證哪裡可能會那麼不方便隱藏和隨身攜帶。
楊宗氣拿出來的簿子裡就記錄的很清楚。
往來之人,何時何地往來多少錢糧。
這樣的內容,往往一個人也隻是一兩行就能記錄完了。
就算是犯官貪汙,也不能天天貪墨,往來賄賂。
將整本簿子看完,嚴紹庭便將其收進自己袖中,而後輕輕一歎。
這簿子上雖然隻是冰冷的人名和數目記錄,但內容可謂是精彩絕倫。幾乎是整個南京城和江南各地重要官員都清清楚楚的記錄在案。
便隻是這一份簿子,就可以從中窺見大明江南官員的腐敗程度和暗中勾結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幾無一人可以幸免!
楊宗氣見嚴紹庭將那份罪證收起,心中不免鬆了一口氣。
舍自己一人,保全家小,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那幫人卻也彆想好過!
楊宗氣小心翼翼的開口:“下官知曉,或許為了江南安寧,朝堂平穩,小嚴閣老不會將這簿子上所有人都緝拿歸案。但下官一介將死之人,卻也有幾句忠言。”
嚴紹庭視線下沉,投向匍匐在地的楊宗氣,麵前冷冷一笑。
“楊總督是不是要說,讓我將這份簿子上,罪孽最深的那幾人拎出來狠狠定罪懲治?”
楊宗氣點點頭:“小嚴閣老慧眼如炬,下官之意,乃是因為殺了下官並不足以震懾江南。江南至此,南京至此,也並非是下官一人之過。殺一個楊宗氣,就真的能讓小嚴閣老在江南如履平地嗎?殊不知便是昔年太祖皇帝時,也有遍及朝野內外的四樁大案。”
嚴紹庭目光閃爍,幽幽的看向楊宗氣:“楊總督希望我現在如何處置於你?”
楊宗氣抬起頭,緩緩的看向站在麵前俯瞰自己的嚴紹庭。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罪臣已經伏法,小嚴閣老代天子巡視江南,罪臣如何處置自當由小嚴閣老發落,罪臣不敢再有他言。”
嚴紹庭沉默了片刻,輕聲發笑。
“劉萬,請楊總督暫居西花園,要安排一處清淨精致的院子,務必周全照料。”
退守在門口的劉萬當即跨步入內,躬身抱拳領命。
然而。
嚴紹庭又似笑非笑的開口:“對外就說楊總督喝多了,要在西花園留宿,等醒了便與本官一同清查江南六省田畝人丁。”
此言一出。
低著頭的楊宗氣頓時臉色一變。
但容不得他多想,楊宗氣已經是從外麵招呼了幾人進來,將他‘請走’。
不多時。
張居正已經聞詢而來,本要仔細詢問今日楊宗氣自投而來究竟想要做什麼,但嚴紹庭卻沒有立即解釋,而是帶著他去見趙貞吉。
三人轉眼就已經坐在了前廳。
後廚正在準備飯菜,三人便喝起了茶。
大多數時候,都是嚴紹庭在解釋今日楊宗氣突然到來的原因,張居正和趙貞吉兩人不時皺眉。
許久之後。
事情解釋完畢,嚴紹庭眼中含笑的看向兩人。
張居正眉頭皺緊,眉心成川。
他看了眼嚴紹庭,又側目看向一旁麵色平靜處之泰然卻讓他總覺得心思深重的趙貞吉。
“這個楊宗氣好算計啊!”
“想來,這位過去聽聞最是急性子暴脾氣的南京糧儲總督大臣,才是這南京城裡最聰明的那個人了。”
張居正嘴裡念叨著,卻始終側目留意著趙貞吉的一舉一動。
嚴紹庭點了點頭,也是看向了趙氏不粘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