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徐閣老替下官代為賞錢。”
徐府巷中,海瑞此言一出,頓時嚇得那傳旨的太監渾身一顫,汗流浹背。
海瑞卻好似無事人一樣目光平靜的注視著眼前。
徐階強忍著沒讓自己內心的憤怒表現在臉上。
然而在他身邊的徐琨卻已經是滿麵漲紅,紅的發紫。
街頭巷尾,那些沒有離去的京中大小官員們更是呆愣住了。
誅心啊!
這個海瑞平日裡就素有名聲,今天一回京就直接堵門,這會兒又上演了一出誅心之言。
世人都知道海瑞為官清廉,為人執拗。海瑞當眾說徐階家中良田無數,又有十數萬百姓供養,這分明就是在指桑罵槐,進一步將鬆江府華亭徐家侵占百姓田地的事實給敲死。
而至於那所謂賞錢,自然就是誅心之言了。
徐琨整張臉都像是豬肝一樣紅紫,憤怒揮手指向海瑞:“海瑞!你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難道你以為如此折辱我徐家,就能成全你那所謂名聲嗎?”
雖然憤怒。
但徐琨到底是內閣大臣之子,也是在朝為官多年,如何應對危機,化解難題,自然也是有一手的。
經過他這麼一喊,事情就可以轉為海瑞這是在求取名聲官聲,在用當朝次輔做墊腳石。
徐琨更是在怒罵之後,高聲質問:“說!是誰給伱這麼個剛剛奉旨入京的小官膽子,敢這般拿當朝次輔做文章!”
隨著這話一出。
事情也就變成徐琨和徐家在質疑,海瑞今日的行為舉動是受人指使的。
尤其是徐琨著重提到當朝次輔。
那按照邏輯來說,其他人自然沒有這個膽子。
唯一有可能指使海瑞攻擊當朝次輔的,那麼也就隻剩下當朝首輔了。
被海瑞當年頂的幾欲吐血的徐階也是心中鬆了一口氣。
解決不了問題。
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乃至於是將更多人牽扯進來,將事情鬨大。
這個二兒子總算是學會了自己往日裡教的不少東西。
可海瑞會因此退讓嗎?
答案自然是明顯的。
海瑞當即冷笑一聲:“徐閣老,徐主事這番話也是您的意思嗎?”
還不等徐階開口。
海瑞就繼續連聲說道:“下官以舉人出身入朝為官,乃是皇上的聖恩!下官的俸祿是朝廷取自於天下黎庶!下官曆來為官各地,也都是以大明律規定的事情,儘的也都是王事!要說下官所行,也都是上承皇恩,下接民心,而後去做的。”
說完後。
海瑞再一次冷眼看向言語詭計無數的徐琨:“徐主事不過一個戶部正六品的官,如何敢一直以區區小官稱於正四品官銜的我?是誰給了徐主事膽子,敢如此無視朝堂規矩體統,敢如此輕視當朝四品命官?又是誰,能讓你見上官而不拜!”
一連串的嗬斥逼問,海瑞已經將目光移向了徐階。
很明顯。
他這是當著徐階的麵,在罵他兒子徐琨狗仗人勢。
“他是怎麼敢的?”
“這等話都敢說出口?”
“海瑞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街頭巷尾,京中官員們已經完全看傻了眼。
這等當麵對著當朝次輔開炮發難的事情,天底下貌似除了這個海瑞,此前還沒有人敢如此做。
就算是昔年滿朝忠貞彈劾嚴黨和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那也是寫好了奏疏上奏皇上的。
唯有海瑞。
能這般無所忌憚,且……而且還他媽句句在理,讓人沒法挑剔發難反駁的當麵怒懟。
“他……這個海瑞……他……”
“真乃神人也!”
“……”
有人目光呆滯的發出一聲感歎。
也有人忘了立場,麵露欽佩:“海瑞為官確實清廉,當初也不是沒查過他,卻根本沒有半點錯漏之處。滿朝上下,這個海筆架當真就是獨一份了!”
“不!”
“是我大明朝有史以來也是獨一份的!”
有人給出了更高的評價。
可不論外人如何評價,處於當事人位置的徐階,卻已經是怒火中燒,可理智也在不斷的告訴他這個時候必須要冷靜。
也唯有冷靜,壓住自己的怒火,才不會落入海瑞的圈套。
輕輕吐出一口胸中濁氣。
徐階掃了眼縮在邊上的傳旨太監,而後側目看向兒子:“海禦史升遷,傳旨到了我家門口,這也是我家的福氣。還不快備上禮錢,亦是算作慶賀海禦史今日初回京師便得以高升。”
“爹!”
徐琨早就怒不可止,現在聽到父親竟然真要聽海瑞的話,由他們徐家出那份給傳旨太監的賞錢,又如何能忍。
徐階卻能忍住,眉頭一沉:“沒聽見嗎!”
徐琨嘴唇動了兩下,最後也隻能是衝著海瑞冷哼一聲,而後慍怒無比的扭頭看向早就聞詢等候在府門下的家中管事。
“老爺的話沒聽到嗎?還不快給這位公公備上一份禮錢!”
管事立馬聞聲而動,不多時就用一隻托盤捧著整整十顆銀錠送到了傳旨太監麵前。
可麵對如此雪花花的銀子,傳旨太監哪裡敢取走。
而海瑞則是眼裡閃過一絲失望。
若是徐階今天不給這賞錢,反倒是真要落進自己的圈套裡了。
隻可惜自己如此步步緊逼,對方竟然都沒有真的發怒。
他也隻好看向手足無措的傳旨太監:“公公辛苦,這都是該得的。想來就算是宮裡的呂公公知曉了,也不會說什麼。公公便取走這些徐閣老給的賞錢吧。”
有了海瑞的話,傳旨太監這才鬆了一口氣。
連忙躬身抱拳,衝著海瑞和徐階作揖行禮,口出感謝,隨後才小心翼翼的接過放著銀錠的托盤,又一番說辭後才提心吊膽的離開徐府巷。
而到此時。
徐階也終於是開口道:“海禦史今日回京,即得皇上重用。如今這賞錢也由老夫代為給出,海禦史新官上任,自然事務繁忙,老夫便不留都禦史一同入府用膳了。”
這是要趕人走的意思。
遠處的看客們也都覺得,事情到這裡大概是暫時結束了。
畢竟海瑞今天已經是實實在在壓住了徐家一頭。
單單是憑著他今天乾的事情,就足以讓朝中無人敢在日後對他出陰招下黑手。
隻是!
還是那句話。
海瑞就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理解的。
眾目睽睽之下。
海瑞竟然是單手捧著那道聖旨,赫然在徐階父子二人以及所有人的注視下,徑直的走到了徐府門前台階上。
他手捧聖旨背對眾人,站定在徐家門前,抬頭深深的看了一眼匾額,雖然另一隻手揮動官袍轉過身。
“本官,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北直隸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順天知府,海瑞!”
“問話北直隸、順天府治下徐府宅邸主人家。”
“能否清退徐家曆年侵占自百姓田地,還田於民,以利社稷,以安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