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不可能從朝堂之上消失。
果然。
不出嚴嵩所料的。
徐階緊接著就說:“隻是老臣這些年肩負內閣重任,已經多年未曾回鄉。家中子侄及奴仆究竟如何行事,大抵也是如尋常人家一般報喜不報憂。海禦史說老臣家中侵占鄉民百姓田地高達二十多萬畝,老臣初聽也是極駭,隻是細細一想他們定然是有不法侵占的,但或許也沒有海禦史所說的這麼多。可不論如何,既然這事應當是存在的,老臣自當讚同朝廷遣人南下鬆江徹查此事,但凡有侵占之田,當立即清退還之於民,老臣亦願以這年邁之軀代家中頑劣子侄與惡仆認罪伏法。”
什麼叫真正的執掌政壇風雲的人?
此刻的徐階就是。
他這一番認罪伏法的話,幾乎完全可以當做是官場教科書式的回答公式了。
首先就是將自己摘出來,從他徐階自己不法,變成家中子侄和惡仆背著他犯的事。這一開始就減輕了自己的罪名,然後就是認罪但不完全認同,還是堅持讓朝廷派人,這就給了他繼續操作的空間。
最後,當然還是要態度堅決的認罪。
如此。
這就是一個年邁且憂心國家的老臣,遭受家人欺騙,不得不背上罪名的事實了。
緊接著。
徐階又說:“老臣在朝多年,也多受年輕後輩吹捧。無論官場還是士林,自古便講一個承襲。有些年輕的讀書人進過老臣家門,出去便喚作是老臣的學生,有些官員也進了老臣的家門,也是出去就說是老臣倚重的人。可老臣卻是認同當年嚴賓客那句話,朝堂之上都是陛下的臣子,也沒有忠奸之分。老臣彼時也無法分辨這些人後來如何行徑,是否忠奸。如今高閣老執掌我朝整飭吏治一事,老臣曆來大為讚同,朝中但凡是有不法官員,老臣覺得也是要從嚴從重處置的。”
又是一番教科書式的回答。
如此兩段話,便已經是將海瑞彈劾的前兩樁罪名給頂了回去。
最後。
徐階長歎一聲道:“嘉靖四十年,海禦史在蘇鬆兩府當差做事,上疏三十二道,時逢固節驛被大火焚毀,人與物皆無存。臣彼時便知曉此事,亦是震驚。當時皇上問責兵部,兵部也查處了不少人。如今既然海禦史覺得這裡麵存疑,老臣以為,便是不論老臣清白,為了那些被大火焚死之人,朝廷也該重新再查此事。”
其實這裡是徐階最誠實的一個地方了。
因為在他看來,固節驛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連被那場大火焚毀的驛站都已經重新修建好了,這時候便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查出來什麼。
末了。
徐階再次五體投地。
進而再起身。
他雙眼含淚:“老臣年邁,不察家小,縱容官吏假借老臣之名行事,此乃老臣之罪也。老臣深受皇恩,高居內閣,此番種種事端皆出,老臣當自請其罪,自囚於家中,皇上雷霆雨露,老臣當無怨無悔,甘願伏法。為國家之清白,大明律法之公正不阿,老臣俯乞之。”
言畢。
徐階便是一拜到底,再不起身。
殿內,眾人神色各不相同。
但幾人卻是心思通透,不論怎麼說,徐階今日這一遭算是熬過去了。
海瑞更是麵黑如墨。
雖然心中也知道今天的結果不會隨了自己的願,但若是當真什麼都不改變,卻也是自己不能接受的。
可不等海瑞開口。
嘉靖便已經是飛快了看了他一眼,而後搶先看向伏地不起的徐階,開口道:“次輔乃國之乾臣,今日海瑞所言諸事,也尚未查明,如何便要乞罪?”
皇帝開了口。
徐階這才緩緩重新起身,麵色肅穆道:“回皇上,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至於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按照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讓則讓,兩頭儘力顧著。實在顧不了了,便隻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
“此番海禦史所言三事,尤以老臣家中子侄仆役侵占百姓田地一事,老臣明白大概是有的。這便是老臣治家不嚴,也是老臣的罪過。老臣家人犯的事,自當是老臣要承擔罪責的,老臣身在其位,居於內閣,便是那做媳婦的,也不能讓這事屈了皇上的聖明。老臣也有私心,望能以老臣擔責,乞求皇上能從輕發落老臣家中那些惹事的子侄仆役。”
話已至此。
殿內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海瑞也徹底沒了想說話的念頭。
因為,皇帝已經沒有表明態度的表明了態度。
嘉靖則是看向了嚴嵩:“嚴閣老。”
嚴嵩緩緩抬頭,心中已然想過無數,開口道:“回稟皇上,臣以為徐閣老已經說了,那就朝廷派人去鬆江府查一查吧。”
說完後,嚴嵩便裝作沒看到皇帝那有些失望的眼神,迅速的低下頭。
今天不落井下石就已經算是因為沒有掀起更大的浪潮,而做的退讓了。
至於再主動說給徐階免罪的話,那就過分了。
你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這麼要求我這個徐階的老對頭。
見嚴嵩不願意說出自己想要的話。
嘉靖也隻能在失望之餘,看向了高拱。
不等皇帝開口。
高拱便立馬黑著臉道:“臣以為,三法司派人去鬆江府走一趟是有必要的。”
說完後,高拱也是頷首低頭。
好不容易有了能讓北方派在朝中壓過南方派的機會,自己怎可能錯過?
嘉靖麵色一緊,險些沒有繃住,隨即便立馬看向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袁煒隻是看了一眼便搶先開口:“臣附議,便如徐閣老所言,派人查一查吧。”
然後。
這廝竟然是抬頭觀察起了大殿的屋頂配色。
混賬!
嘉靖心中暗罵了一聲。
到了最後。
方才一直在思考著當下朝中格局的李春芳,也在皇帝滿懷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緩緩低下頭。
李春芳小聲道:“臣以為,諸事當如徐閣老所言,該是家人不法,可派人查明即可。”
說完後,李春芳就開始在心中盤算琢磨了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嚴家悄無聲息的拉攏了這麼多人,就連高拱、楊博這樣的北方派的人也給拉攏了過去。
這麼一算,內閣裡還有個袁煒。再加上六部五寺三法司,朝局已經很明顯了。
徐階這趟水,自己還是不要和嚴訥一樣踩得太深為好。
當所有人都說完了話。
嘉靖的臉也黑了下來。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徐階,心中明白,這是他眼前的這幾位臣子不滿自己的猶豫,又或者是猶豫於當下的朝局。
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為徐階辯駁開脫罪責的。
最後。
嘉靖黑著臉有些煩悶的看向海瑞。
海瑞卻是毫無顧忌的。
他站的筆直,腦袋高高昂起。
迎著皇帝的目光,海瑞朗聲開口:“事已至此,微臣請陛下依照大明律令處置徐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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