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很憂傷。
走回文淵閣的路上,首輔往日裡那道挺拔的身形,板正筆直的後背,如同是壓了萬鈞重物一樣深深的彎下,以至於直立不起來。
穿過左順門,文淵閣已經近在眼前。
高拱卻停下了腳步,向左側目看向北邊的文華殿以及東宮。
“我等今日都中計了。”
高拱的聲音顯得無比的凝重和憤怒。
風推動著熱浪席卷而來,文華殿和文淵閣之間栽種的觀賞林木,發出嗦嗦的聲響。
袁煒和李春芳被首輔這句話給嚇了一跳。
兩人無不是縮頭縮腦的看了一圈四周,兩位閣臣那陰森森的眼神,嚇得遠處幾名正要走過來的太監和宮女,立即停下腳步。
“元……元輔……”
“你莫要嚇我等……”
袁煒哭喪著臉,唯恐今天屢次經受刺激的高拱,再說出什麼膽大包天的話來。
李春芳更是想拍暈了高拱,然後直接逃出皇城,回家上疏請辭。
這日子沒法過了!
高拱卻是在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在皇上預料之中。自開年以來,太師請辭並奏請新政,皇上準允開議,出現今日這等百官跪諫宮門之事,是必然會發生的。皇上一直在等著!一直在等著今天這事發生!”
這就開始陰謀論了。
尤其是以首輔帶頭開始陰謀論。
明明夏日炎炎,袁煒卻不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太他娘的嚇人了。
袁閣老的臉都變得有些白。
高拱卻在繼續說道:“若當初朝中支持反對的奏疏不斷湧上,皇上能降旨壓下反對之聲,或施以手段,則便是朝中仍有官員不滿新政,也不至於鬨出今日這等大的事情。便是再有官員跪諫,也不會如今日這般人數之眾!”
他似乎是在講述著一個故事。
一個早就被設計好的橋段話本。
高拱轉身,看向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他臉色無比確信:“這就是一個局!一個由皇上一手縱容出來的局!”
風停了。
熱浪襲來。
袁煒的額頭上,汗水不斷的滲出,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李春芳也不好受,眼神不斷的看向四周。
半響的功夫。
李春芳才小心翼翼說道:“元輔,怎可胡亂妄議君上?此乃臣子所為?”
“如何不能說?”
高拱毫不收斂,直接反駁了一句。
李春芳閉上了嘴。
高拱卻仍是臉色陰翳道:“今日所生諸事,都是由皇上一手縱容出來的。這事,無可爭議!”
袁煒深思了許久,最終小聲道:“元輔,即便今日之事都是皇上縱容所致,可嚴訥他們若當真是上察聖心,下視黎庶,也該知曉當下乃是新政不得不開之時。又如何能像他們那樣,反對不成,便鬨出這等跪諫宮門的事情。萬般過錯,難道還真能歸於皇上?這是不儘然的,便如今日,重重過錯,該是落在反對新政之人身上才是。”
對於袁煒的話,李春芳也是不由的點頭表示認同。
這其實就是公道話。
彆管皇帝以前怎麼樣,如今皇帝欲開新政,那就是件好事。
雖然他和袁煒都算是青詞閣臣,可到了這個位子,誰心裡沒點想要施展作為的想法?
說自己想要回家上疏請辭,那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不被麻煩纏身罷了。
若是有機會。
他高拱現在能執掌朝堂,推行新政。
我李春芳又如何不能?
李春芳覺得現在的高拱,就是太過於計較旁枝末節了。
可高拱卻並不這麼認為。
他沉著臉說道:“便是如你們所說,此乃臣子之過。便是如此,依律查辦即可。今日又如何會有那龍虎軍精騎入城,現如今更是大軍駐紮西安門?這其中深意,難道你們也看不明白?”
袁煒和李春芳都不說話了。
因為他們真的是看明白了。
高拱哼哼了兩聲:“皇上欲開新政,卻又早早布局,縱容嚴訥等人反對新政,鬨出今日跪諫宮門之事。如此,皇上便能順勢讓龍虎軍入城。如今皇上也不遣散跪諫官員,仍留其在西安門外,如此自然就能進一步讓龍虎軍駐守西安門。這一條條,便如同是早就計劃好了的,我等也不能有半點反對的意見。可皇上為何偏偏要如此做呢?你二位亦是閣臣,難道心中不清楚皇上此舉之意?”
這事誰都清楚。
袁煒臉色古怪,憋著一肚子的話。
李春芳則是抬頭看天。
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說以及敢不敢說卻又是另一回事。
他們不敢說。
“你們不敢說,老夫卻敢說!”
高拱臉色陰沉,注視著兩人,將三人心中看透了的話說了出來:“皇上這是不信臣子!”
若是皇帝當真信任自己的臣子,就該相信朝中官員能處理好新政開端之事,也能放心宮闈周全,而不是親自設局一步步引著反對之人墜入坑中,也不會將三千精騎借故調入城中,駐守西苑。
可袁煒和李春芳再也忍不住了。
袁煒更是眉頭皺緊:“元輔!你我皆為臣下,此言如何能說!你不怕,你敢,卻也莫要牽扯到我等身上來!”
李春芳更是默默的挪動了一下腳步。
今天的高拱可怕的過頭了,比設局的皇帝還要嚇人。
什麼叫皇帝不信臣子?
這分明就是在說皇帝不再信任朝臣,君臣離心離德了。
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
高拱這話幾乎就差指著皇帝罵他是昏君了。
畢竟,不是昏君的話,又如何會和臣子離心離德呢?
麵對袁煒和李春芳兩人明顯的要和自己劃清界限。
高拱隻是冷笑了一聲,他也不往文淵閣走去,而是向著文華殿前的金水河靠近。
“樊中、子實,你二人與我同在內閣,同為閣臣。”
“難道你們真覺得,如今朝中諸事,你二人就能躲開了老夫,不與老夫扯上關係?”
“還是你們覺得,老夫若因事下課,你們還能繼續留在這文淵閣值房中坐享品茗?”
高拱走到了金水河邊,伸手指向南邊的文淵閣。
他的目光卻死死的盯著袁煒、李春芳兩人。
這就是事實。
袁煒和李春芳自入內閣,基本是鮮少做事,更沒有出麵擔當。
以前還有嚴嵩和徐階在內閣,又有高拱這種一心要做事的人,他們兩人的存在就不會顯得太過突出。
可現在不一樣了。
內閣就隻剩下他們三人,高拱是首輔,主掌朝綱,可袁煒和李春芳他們兩人,會做什麼事情呢?
攏共就這麼三個人,滿朝文武的目光可都放在他們身上啊。
見兩人都沉默不語。
高拱哼哼聲:“如今皇上要行新政,亦是順應時勢。老夫欲要成事多年,此番自當排除萬難,推行新政。你們呢?莫要忘了,今日皇上已經降下口諭,要朝堂內外對新政建言獻策,屆時議論新政之法奏疏無數,又該如何決斷?內閣何時整理出一份新政之法呈奏皇上聖閱?今日皇上亦有言,各部司官缺應當填補,內閣亦要再進二三人。至那時……”
高拱目光幽幽,臉上帶著一副看熱鬨的神色。
“到了那時候,樊中、子實,你們二人又該如何在這內閣自處?”
終於。
這句話給袁煒和李春芳兩人問倒了。
見兩人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高拱卻是暗自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