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樂城。
周沈年兩隻手伸在桌子上,頭往後靠著椅背,目無焦距的呆看著彩畫精美的屋頂。
在他麵前,兩隻手中間,放在一份蠅頭小字的折子,那是前天收到的,關於東溪先生宋允經手過的陰暗之事,來自何承澤。
折子旁邊是一隻細長銅管,銅管已擰開,一張竹影紙上寫了幾行字:東溪先生病情略有緩和,伍傑離開東溪去了杭城。是王府彆業送過來的。
銅管旁邊是一封信,厚厚一疊,字跡密密。是伍傑寫過他的信,剛剛收到。
他很難過。
滿腔滿腹說不清理不明的苦楚憋悶。
擺在他麵前的三封信,明明白白的指向他該做的事,該下的手。
可他不願不想。
他的不願不想卻又全無理由。
周沈年看著那份折疊整齊的折子。
十年前,為了一統江南文壇,東溪讓人毒殺了和他分庭抗禮的另一位大儒。
他毒殺彆人的時候,沒想過自己也會被人殺了嗎?
他讓人盯著官府和彆業,就沒想過自己也會被人盯著嗎?
送他們走的時候,他再三的說,請先生餘生靜養身心,不要再過問世事。
他覺得他說得足夠明白了!
唉。螳螂捕蟬的時候,從來不會往後看。
周沈年拿起伍傑的信。
他讓伍傑好好勸勸先生,伍傑勸了嗎?
大約是勸了,可東溪先生說過,他之所以能學問大成,就是因為矢誌不渝,矢誌不渝的人,也是頑冥不化的人。
伍傑給他寫了信,詳詳細細的說先生的吩咐,他對先生的擔憂,他自己的困惑,請教他該怎麼辦。
這不是請教他周沈年,這是請世子爺的示下。
周沈年捏起信,失笑,東溪先生要是知道伍傑給他寫了這樣一封信,會是何種表情?
周沈年慢慢折起伍傑的信,裝進信封,外麵套了個大信封,壓上漆印封好,提筆寫上呈世子,再拿過信箋,下筆由慢而快,寫好了信,呆了片刻,打著火鐮將信燒了,揚聲叫進長隨,吩咐道:“你立刻啟程,去一趟平江城,或是杭城,去見伍傑伍先生,跟他說,請他遵從先生教導,以家國為重。”
長隨重複了一遍,見周沈年點了頭,垂手退出,趕往平江城傳信。
……………………
杭城。
城外,伍傑和宗思禮說著話走在前麵,朱二爺和新任江南絲綢總行行首陶會長在後,上到半山。
半山的亭子裡已經擺好了茶席。
伍傑走到亭子邊,放眼眺望,和朱二爺笑道:“二爺這座彆業真是占儘了江南靈氣。”
“這話可不敢當。要說占儘江南靈氣,那得是那座王府彆業。”朱二爺忙擺手笑道。
“幾位去過那座彆業沒有?”宗思禮笑問道。
“不得機會。”三個人搖頭。
“我進去過一回。”宗思禮搖著折扇,“王相公拜相後,回家祭祖,奉命去祭拜彆業後山,托家兄的福,陪著進去過一趟。”
宗思禮的兄長宗思墨是王相公身邊最得用的幕僚。
“聽說天下兩處淩煙閣,另一處就是彆業後山,這是真的?”陶會長驚訝問道。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沒聽過桑帥傳?”宗思禮笑道。
“一部評書哪能當真。”陶會長道。
“以前我也以為桑帥傳不能當真,現在……”伍傑的話頓住,歎了口氣,“見了那位李姑娘,才知道所謂天縱之人多麼令人驚駭。就是親眼見了,都不敢相信。”
“那位李姑娘真?”朱二爺看著伍傑,話隻說了一半。
“先生在她麵前毫無光澤。”伍傑神情黯然。
“對了,先生病情如何了?”宗思禮問道。
“時好時壞,好時很好,不好的時候讓人害怕。唉,一直反反複複。”伍傑憂慮道。
“先生這樣病情,還操心著咱們這些世間俗事。”宗思禮感歎。
“你真覺得李姑娘那位兄長是可扶助之人?”朱二爺低低問道。
伍傑和宗思禮都沒說話。
陶會長皺眉道:“江南士子心目中的先生就是東溪先生,彆說拜入東溪先生門下的士子,就是還沒拜入門下的,東溪先生還健在,彆說李學棟才德全無,就算是才德俱全,也不能取東溪先生而代之啊。”
“唉,憂慮不在這裡,東溪先生要托起李學棟的用意也不在這裡。”朱二爺輕輕拍了拍陶會長。
“朱二爺說的對,東溪先生要托起李學棟,是為了給行會另找一條生路。”宗思禮含糊了句。
陶會長擰眉片刻,輕輕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