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的仲春,氣溫逐漸回暖,廣東沿海在二月下旬迎來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下了幾天後複又轉晴。
二月廿六,珠江口兩岸天朗氣清,春風駘蕩,天地萬物被一連幾天的春雨洗過,到處景色都透著一股鮮嫩勁兒。入夜後,半輪明月爬上了天空,月光澄澈如水,灑落在無垠的海麵,仿佛無數銀魚在浪尖跳躍。
子時剛過,澳門的陳記船廠外響起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一艘披紅掛彩的三桅大船在喧囂中駛離船塢,劈開海浪向西南航行。這船長達十三丈,寬四丈,從水線到舷牆高近兩丈,遠遠望去好似一座移動的水上浮城。
打從第一眼見到這船起,船廠的年輕船匠們就覺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船的船尾像是番鬼的夷船,高聳的艉樓寬大舒適。船身結構則和福船一樣,有龍骨沒有肋骨,橫向支撐全靠隔艙板。到了船首卻又像倭船,有一根用於係泊的橫貫木,上層建築是框架式的木欄,敷設有安宅船那種護板。
最為吊詭的是,那倭式船首上還裝有一根長長的首斜桅。和佛郎機人、紅毛夷、呂宋夷的夷船一樣,這艘船的首斜桅通過支索和前桅相連,不過支索上並沒有掛帆,而是綁上了喜慶的紅綢布。
船的後桅也沒有掛帆,隻靠前桅和主桅的硬帆驅動。熟悉夷船的船匠們僅憑桅杆就能看出,這船的後桅本該掛上三角軟帆。
有那積年的老船匠就說了,這是倭國的朱印船。更厲害的甚至能看出是朱印船中的末次船,由倭國豪商末次家的船廠所造。
這自然就是李國助放在陳記船廠修補的那艘海船,不過現在的主人卻已變成了林海。
此刻,林海就坐在這艘中西日合璧的末次船上,他的身邊是陳掌櫃家的雙胞胎,陳光宗和陳耀祖。今天是林海和珠娘大喜的日子,陳家兄弟年方十七尚未娶親,是這場婚禮的儐相,也就是後世的伴郎。
近海的風向多變,這二月天裡竟然刮起了南風,所以這條船正在戧風航行。甲板上指揮操船的是個嗓門倍大的胖子,很難想象他肥碩的身軀能這麼靈活。
“換舷了!快扯繚繩!屙什麼綿花屎誤了時辰仔細大當家的讓你等吃板刀麵。”
“樓上掌舵的,沒吃飽還是怎地大當家的辦喜事,短不了你們吃的。啊呀,你們這班撮鳥莫不是故意留著肚子”
戧風是十分複雜的操作,滿船的水手都在各司其職,就這胖子閒不住,在甲板上四處遊走,好似一個滾來滾去的肉球。水手們也沒太把他當回事,所到之處都有人跟他起哄。
就聽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水手咧嘴大笑:“四當家的,你老是祖傳的淨盤將軍、積年的食王元帥,一桌酒菜也不知夠不夠你老人家祭五臟廟。小的們不敢在你老嘴邊揀吃的,哪裡又會留什麼肚子”
甲板上頓時哄堂大笑,那胖子也不以為忤,樂嗬嗬地踹了這少年水手一腳:“含鳥猢猻,放你娘的屁!老子和大當家八拜之交,新郎官見麵也須喚一聲舅哥,豈能跟你們這幫八竿子打不著的醃臢潑才坐一桌”
這群水手們一邊笑鬨,一邊麻利地轉帆捩舵,彼此間配合十分嫻熟,把這套高難度的戧風操作玩得十分漂亮。
艉樓官廳裡的林海一直在觀察他們操船,看到這裡也不禁暗暗喝了聲彩:不愧是在北部灣混過的海盜團夥,僅論戧風技巧隻怕還在李國助那幫亦商亦賊的手下之上。
畢竟海商的船隊都是乘季風往來,輕易不會戧風,那樣對船隻損傷太大,航行效率也很低。但純粹以搶劫為生的海盜就不同了,他們講究的就是神出鬼沒、來去如風,哪有那麼多機會等待合適的風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幫人對西式軟帆一竅不通,這艘末次船上本來有好幾麵軟帆,此時乾脆就沒有掛上去。
“鄭四哥,進來歇會兒罷。”林海笑著招呼那胖子,他算看出來了,這貨純屬是閒不住。就船上這幫水手,哪裡用得上他指揮
他口中這位鄭四哥名叫鄭廷球,在石壁結義四兄弟中排行老幺,受大哥指派,鄭四當家的帶著幾十個水手在新郎這邊幫忙。
此刻,石壁和他的另兩個義弟馬玄生、徐貴相在澳門半島西南邊的大橫琴島,兄弟四人帶回的雙桅廣船就停在那裡,在這場疍家婚禮中扮演新娘娘家的角色。
石壁這兩年在異鄉打拚,自覺虧欠家人良多。尤其是他這妹子,他走後就是家裡的壯勞力,都快二十歲了才嫁人。他如今也是個有頭臉的,說什麼也要把自家妹子的喜事辦得風風光光。
珠娘一家是逃亡到澳門,林海又無親無故,原本這喜事沒打算大辦。但石壁回來後卻不答應,新姑爺不圖風光,他這大舅哥還要個臉麵呢!好賴也是兩百條漢子的大當家不是
隻是婚期已經定下了,石壁回來得又太晚,很多事都來不及準備。好在新姑爺有一條三桅大船,再加上石壁帶回的那條雙桅船,排場肯定是足夠了。疍家婚禮本就是水上操辦,隻要船夠大,這麵子就小不了。
大橫琴島,雙桅廣船的尾大艙,春花嬸正對著銅鏡替珠娘梳頭,一邊梳一邊唱道:
“一梳梳頭手生生,手拿紅繩紮牡丹,我家有個大食懶,娶嫂勤人就補番;二梳梳頭手鬆鬆,手拿鏡子照芙蓉,孝敬叔公奉茶煙,團結嬸嫂要勤儉;三梳梳頭梳到尾,夫婦白發兼齊眉,神前香燈要打理,歸家守紀勿被欺……”
這是疍家女子出嫁前的最後一個儀式,由女性長輩給新娘子絞麵梳妝,同時還要唱一些帶有勸誡性質的鹹水歌。
鹹水歌在疍民生活中無處不在,大體上分為唱調、歎調、唉調三種調子,其內容五花八門,涵蓋生產生活的方方麵麵,在各類節日慶典和紅白喜事上更是重頭戲。
就拿這疍家婚禮來說,新娘出嫁前,要和姐妹妯娌們唱上十天“歎家姐”,其內容就類似陸上人家的哭嫁,隻不過疍家人是以歌代哭罷了。
石壁回來得太晚,這些儀式都已來不及準備,珠娘就跟荷香對唱了幾段,權當走了個流程。她也沒什麼親戚,加上哥哥又背了命案,老家那邊熟識的疍民人家一概沒請。
儘管如此,珠娘心中還是湧動著難言的喜悅,幾個月前她還差點被逼嫁給老汪,想不到此刻竟真的能和意中人兒成雙對。
自從遇到林海後,她就交上了好運,連幾年不見的親哥哥都趕在婚禮前回來了,這一切都宛如夢幻,有時甚至會讓她覺得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