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接近年關,院子裡積雪齊膝,家仆們散落在院子裡鏟除積雪,他們住在我小院附近,日日能瞧見。那些家仆待我像以前那樣親熱,他們親切稱呼我為小姐,就像小時候那樣,事事交代,事事提醒。隻是如今,他們多了幾分謙卑的討好。這樣的世道,能有份討生活的差事便是上天的恩賜,他們格外珍惜。一大清早,便有軍官來通知我,“施小姐,您需要去東院暖閣一趟。”說完,他揮了揮手,一排幫傭端著托盤上前,托盤上疊著精美的衣服、昂貴的首飾、進口妝品等女性用品。“統帥要見您。”那名軍官謙恭,“讓您彆丟份兒。”這名軍官叫卜遠遊,頂替了鄭褚的位置。他跟鄭褚的性格很不一樣,這人一句廢話都不說。臉上常年戴著麵具似的,見誰都一個表情。我看著報刊上最新發表的文章,靳安死後,靳派那邊一盤散沙。洋人重新扶持新的傀儡上位,一點用沒有。接連打敗仗……“叫我去做什麼”我說,“傳話給他,關了四年了,沒必要玩這虛情假意的把戲,怪惡心的,有本事讓他繼續關。”“你原話傳。”我看向那軍官,“他如果想拿我的家人威脅我,那就隨他殺。真若是殺掉了,是那些人的命數到了。命數未到,怎樣都死不了。”卜遠遊像是沒聽見,亦或者早料到我這番態度,他說,“統帥問您,想要自由麼”我將報紙放在一旁,笑了聲,“他一如既往會掐人死穴。”“統帥說了,施小姐若是想要自由,那就聽話。”卜遠遊低聲,“若是想繼續留在他身邊,那就保持現狀,希望您能倔強到底,這輩子都彆求饒。”我真是氣笑了,讓人傳話都這麼硬氣啊。什麼叫“若是我想留在他身邊,那就繼續倔強到底”我被禁足在這裡,是因為我想留在他身邊寧乾洲還怪會反向操作的。也怪會惡心人的。我問,“他還說什麼”“統帥說,愚蠢的女人都是強種。”我起身,“去傳話給寧乾洲,愚蠢的男人才會殺了彆人父親,又殺了彆人的丈夫以後,還想把彆人囚禁在身邊,你去問問他,是不是看上我了若是,你問問他看上我哪兒了我馬上改。若是看上我這張臉了,我馬上毀掉。”“若都不是呢”卜遠遊補充。我說,“若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情報,亦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告訴他,我馬上死。他休想!”卜遠遊頷首,便離開。我往內室走去,門外一排幫傭端著托盤魚貫而入,將那些女人用品放在桌子上。等她們走後,我隨手撥了撥那些物品,拎起送來的那件衣服看了看。“小姐,你去嗎”雀兒低聲問我。“去,為什麼不去。”我往內室走去,“他既然做了讓步,我為什麼不順杆爬呢去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會不會有什麼危險”雀兒擔憂。我輕輕揉著心口,冷笑一聲,“我如今怕什麼危險!”爹爹死訊傳來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大徹大悟的萬念俱灰感,曾經膽戰心驚害怕的事情,戰戰兢兢逃避的東西,搖擺不定的膽怯,瞬間蕩然無存!我好像那一刹那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強大。突然就無所畏懼了。“這麼好的機會,不去氣氣他,我會瞧不起自己。”我將送來的那些東西一推,“這些東西,你拿去給我嬸娘和其他舊相識分一分。”我從衣櫃裡翻出一身素白的衣裙,將長發編成了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將外層的黑發覆蓋在裡層白發上,又戴了朵白色笑靨花發夾遮住頭頂一側局部的白發根。擇了一雙黑皮鞋。“那個軍官說,讓您彆丟份兒。”雀兒低聲提醒,“言下之意是,讓您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彆丟臉。小姐,那些送來的昂貴衣服,您要不要……”“管他呢。”我塗抹了一層淡淡的潤唇膏,“我穿什麼他看什麼,管不著。”“快過年了,您這一身白……不吉利。”雀兒提醒。我說,“寧乾洲受著。”雀兒低聲,“你為星野和拏雲想想,都是寧家人,您這身打扮會不會給孩子招不吉利”我輕輕蹙眉,思量一瞬,將鬢邊白色笑靨花發卡換成了淡粉色。“星野和拏雲呢”我問。“嬸娘帶去上外語課去了。”雀兒說,“今兒個,那個戴眼鏡的老阿姨又來看孩子了,她是寧乾洲的姨媽,也就是寧乾洲的母親的妹妹,小時候帶過寧乾洲。”“隨她去吧。”將潤唇膏隨手丟在桌子上,我也算是看明白了,生生死死自有命數。若是竭儘所能去救旁人,對方還是難逃一死,那是他的命數。跟我毫無關係。我沒必要將彆人的生死宿命,怪罪在自己身上。他生,生。她死,死。皆是注定。悟透這一點,真的無所畏懼了。我往東院的暖閣走去,士兵護送。越靠近暖閣,越能聽見那廂管樂聲,寧乾洲還挺有雅興的。他倒是大仇得報,得償所願了。那我呢我這滿滿當當的仇怨,該找誰排解呢來到暖閣廳堂,便見一屋子的高官顯貴列座兩旁,貴賓座次的位置上,坐了好幾個洋人,看樣子,都不是一個國家的。如今,國內強盛的寧/靳/彥三軍鼎立的局麵逐漸瓦解,看似三軍依然存在對壘關係,實則已經名存實亡,僅剩下寧派一軍獨大。靳派在靳安死後,疲軟無力。彥派被打的軍心渙散,呈現一盤散沙的局麵。不足為懼了。剩下的各地小軍閥紛紛歸投寧派,以寧派馬首是瞻。各國洋人見形勢不對,便跑來拉攏寧乾洲,若是能跟寧乾洲達成共識,將他培養成新一任傀儡政權,那便是不廢一兵一卒摘了寧派勝利的果實,真正意義上控製了國內局勢。我來到暖閣前,四排朱紅彩漆雕花大門敞開,廳堂裡燈火通明。大白天裡,室內點了燈。寧乾洲穿著定製的男士米灰色毛呢大衣,衣領滾了一圈厚重的白色貂毛,全綢緞內襯加羊毛毯夾層,袖口和大衣下擺的寬大設計穿起來顯得異常瀟灑,大牛角扣順排而下。說不出的雍容華貴,板正極了。興許他肺部不太好,皮膚泛著病態的白,薄唇便顯得殷紅似血。雖如此,他整個人依然是精神清明的,許是狀態比較鬆弛,他慵懶從容地斜倚著座椅,唇角帶笑,聽著那些洋人說著什麼。每回見他,他都是穿著軍裝,一臉嚴肅冰冷的神情。今日瞧見,多了幾分生活氣,臉上有了幾分明朗淡淡的笑容,視線落在斜前方洋人身上,慵懶聽著什麼。今日不像是正式會見,倒像是年關前的尋常拜訪。畢竟快過年了,這些人狀態都鬆弛,所有人都穿著常服,就連寧澈,都穿著黑色猞狸大衣。洋人開玩笑提及寧乾洲的婚姻,拿出一遝洋妞照片擺在桌子上,一一介紹著那些女人的淵博的學識和高貴的王室血統和出身,供寧乾洲挑選。寧乾洲的叔父見此,笑說,“跟沈小姐混了這些年,硬是不給人名分。乾洲,若是沒那心思,你不如早日跟沈小姐說清楚。”“這是各大高門家未出閣的女兒。”他叔父也從衣服內襯裡掏出幾張照片放在寧乾洲身側的茶幾上,像是跟洋人杠上了,“叔父挑了幾家合適的,你瞧瞧看,有沒有看對眼的。眼光彆那麼高,你也該結婚了!再這麼混下去,百年之後,我可沒臉下去見你父親!”“哈哈哈哈哈!承鶴,你隨身攜帶這些東西啊!”另一名有資曆的長者笑說。“我自己的侄兒!我怎能不操心!”叔父吹鼻子瞪眼,“三十好幾了!愣是不結婚!我都替他著急!我家澈兒都五房姨太太了!兒女都八個了!”“統帥儀表堂堂,怎會缺女人。”另一名有資曆的長者笑說,“我女兒說,她學校好多小姑娘喜歡咱們統帥這款男人,他受歡迎程度非你我能比擬,真不需要咱們過多操心。”“我倒不是說缺女人。”他叔父喝了口茶,“他不著急結婚,這麼混下去,像什麼樣子,男人過了30歲還沒結婚,叫什麼叫沒玩夠。我做叔父的,不能提醒一下麼該是開枝散葉了。”"興許早就開枝散葉了,咱們不知道罷了。"一名洋人開玩笑說,寧乾洲眼光太高,要把自己王室的妹妹介紹給寧乾洲,翻譯出口後,眾人哄笑起來。寧乾洲手中把玩著一枚小巧的玉璽,唇角帶笑聽著,沒接話。我走進廳堂,寧乾洲瀲灩視線掃向門口,神情不變。........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