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的崩潰,並不僅僅是一場王朝的崩潰。
作為華夏大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王朝,大漢帝國的存在,改寫了當時士人對現實的想象。
在漢高祖劉邦剛剛建立帝國的時候,無論是在野的野心家,還是朝堂上的功臣勳貴,包括漢高祖自己,誰也不知道帝國能存在多久,也許它會消失在漢高祖死後的一百年,也許它會消失於漢高祖死後的第二年,誰知道呢?人們隻知道,這個帝國大概不會存在千秋萬代。畢竟上一個號稱要從始皇帝傳承到萬世的帝國,已經二世而亡了。
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國家啊!製度上,漢朝既有秦國銳意改革的郡縣,又保有商周流傳的分封,而皇帝禦下持用的卻是黃老之術;文化上,漢朝浸滿了楚地浪漫奇幻的巫風,卻又不失幽燕三晉的遊俠習氣,還時常有忠孝死節的儒門士子為民請命。
從各個角度來看,這些元素都格格不入,漢朝應該難以維持,但是它偏偏存在了下來,並且維持著這種微妙的平衡,曆經了四代天子的交替。
當權柄交到漢武帝劉徹手上的時候,觀望的人們漸漸反應過來:帝國並非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而是處在一個懵懂的童年,它的矛盾來源於它的幼稚,而它的多元也意味著它有無限的可能,而現在,帝國的童年即將結束了,因為醞釀的激情已無法再壓抑,勃勃的生機將要突破障壁,偉大的曆史正在噴湧而出,誓要把無限的可能化作為一種現實。
於是群英奮起,帝國北破匈奴,南平諸越,東取朝鮮,西開隴右,都護百國,又經昭宣之治,終於將大漢的曆史譜寫成曠古未有的華章。
中間雖然又經曆王莽篡逆的波折,但光武帝再興漢室,明章二帝勵精圖治,終於又在漢和帝手中恢複永元之隆的盛世圖景。而不知不覺間,大漢帝國也已經存在三百年了。
三百年的歲月中,帝國已經改變了太多,分封製度已名存實亡,商鞅設計的二十等軍功爵也淪麵目全非,轉而全麵為察舉製度所取代,而各地郡守察舉出的孝廉、秀才,卻常常令人大失所望。尚武精神正在衰退,忠孝之道又變得僵化虛偽,再伴隨著不斷的天災與人禍,漸漸有人醒悟過來:帝國已經老邁了,再偉大的曆史,也終究有結束的那一天。
但要大多數人們認清這一點,還要等到漢靈帝死後。
那一天,十常侍砍下了大將軍何進的頭顱,司隸校尉袁紹緊接著策劃了一場屠殺,袁術同時在南宮九龍門肆意放火,烈焰騰空,甚至燒紅了當夜的月亮。曹操、董卓、王允、盧植、劉備等人都目睹了這場壯觀的洛陽大火,這場火焰將皇帝的權威儘數焚毀,並且拷問著天下所有人,接下來,你們將何去何從?
在這個殘酷的真相麵前,有的人選擇篡權亂政,有的人選擇以身殉國,有的人選擇避世隱居,有的人選擇另立門戶,有的人選擇,再一次拯救帝國。
也許是大漢的曆史太過輝煌,也許是大部分人對未來感到迷茫,帝國在兩個丞相手中得到了短暫的複興。
第一個丞相名叫曹操,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曆史上曹操確實將皇帝迎至許都,並借助皇帝的大義,在血泊和屍堆中重新整合了北方。
但緊接著,兩個問題擺在了曹操麵前,第一個問題是政治意義上的,漢朝製度還能繼續沿用下去嗎?
第二個問題是事關個人命運的,他能夠接受事後如霍光一樣被清算,成為漢朝曆史的注腳嗎?
對於第一個問題,曹操的回答是不能沿用。
而對於第二個問題,曹操的回答是不願被清算。
於是曹操背叛了早年自己的理想,成為了如王莽一般的漢賊。
曹操立國為魏,定都鄴城,開創四征四鎮、士家任子、九品中正等製度,這些製度真的能夠解決漢朝麵臨的問題嗎?曹操不知道,他在死前安慰自己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也就是期許後來子孫的智慧能夠超越自己,再開創一個八百年之長的偉大王朝吧。
但很不幸,在曹操死後的第二十九年,太傅司馬懿與其子司馬師、司馬昭在洛陽發動高平陵之變,誅殺政敵曹爽三族,並奪取了魏國的最高權力,這一幕與五十年前的袁氏兄弟縱火洛陽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此次既沒有半路殺出的董卓,也甚少有為國死節的忠臣罷了。
當年迎合曹操取代漢室的士人們,如今又順理成章地再迎合司馬氏,其中甚至不乏曹魏皇室宗親。漢室的神聖權威被取締後,曹魏自己未能建立起同樣偉大的敘事,反而進一步消解了。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為什麼天子是天子?過去的曆史中,隻有一個大漢帝國,而這樣的帝國,以後真的還會有嗎?
第二個丞相名叫諸葛亮,起初,他隻是一名避難在隆中的農夫,不想關注世事。但不知是因為被劉備三顧茅廬的真情所打動,還是因為對曹操篡漢自立的仇恨驅使,諸葛亮終究還是出山效命,為帝國在益州謀得了立足之地。
他同樣麵臨著兩個問題,但是他的回答和曹操完全不同。
麵對第一個問題,諸葛亮知道漢朝製度已經落後了,但他認為曹魏的製度更為敗壞。
而麵對第二個問題,他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願意。
作為將為曆史銘記的聖人,諸葛亮飽含對大漢的熱愛,他在接下來的歲月中,用燃燒自己的方式,將所有的才華、愛恨、心血都用在了延續大漢壽命的道途上。
雖然僅僅占據西南一隅,雖然屢經挫敗,但他的品格注定彪炳千古,他的執著注定光耀千秋。
即使最後並沒有成功複興大漢,但這種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精神,已經讓司馬懿在對壘中黯然失色,也讓帝國最後的尾聲餘韻悠長。
在諸葛亮病逝五丈原後,蔣琬、費禕、薑維等人繼承了他的遺誌。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們,也始終與帝國的命運抗爭著,希望能在這場與歲月的賽跑中多贏得哪怕一分一秒。
司馬懿冷峻地注視著這兩個人的選擇,對於他來說,過去不值得歎惋,更不值得緬懷,他知道未來一切都將毀滅的命運,但仍然要牢牢把握住這空懸的權柄。
曹操的猜疑早就讓司馬懿變得殘忍,使得他不太記得大漢帝國光明的一麵,反而開始享受權力鬥爭中的腥風血雨,勝利,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不擇手段地獲取勝利。但是勝利的代價是什麼?
當司馬昭麵對高貴鄉公的屍體,他才隱約明悟一點,繼而當街痛哭。
許多人說司馬昭的痛哭流涕虛偽,但其實並非如此。因為任何政治家都能從中嗅出一股殘酷的味道,這種殘酷是從袁術放的那把火開始的,這把火還在燃燒,它在平等地燃燒所有人,所有製度,所有品德,都在成為這把火的養料。
當天子能夠死在洛陽的街道上,誰又能從中置身事外呢?
於是司馬昭決定伐蜀,不顧一切地伐蜀,他要用大漢帝國最後的餘暉,來挽回這場即將失控的災難。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鐘會圍攻劍閣,鄧艾偷渡陰平,都成了薑維的注腳。在他那驚天動地的一死後,蜀漢終於畫上了句號。
好在蜀漢終於滅亡了,司馬昭借助伐蜀大功,成功晉位晉王,後其子司馬炎代魏。雖然名義上,晉朝的天命來自於魏帝禪讓,但是私底下,也有很多士人流傳說,晉雖受魏禪,實承漢統。而司馬炎稱帝以來,也大肆追褒諸葛亮,希望能夠以此挽回人心,重塑國格。
蜀漢即滅,東吳膽寒,看起來,又一個新的大一統帝國即將誕生了。
正如當年漢朝的誕生一樣,這個帝國充斥著各種各樣奇怪的人群與製度:既有二十等軍功爵,也有九品中正;既有士家世兵,也有募兵部曲;既有三千死士,又有孝廉儒生……
但它與大漢帝國也有極大的不同,那就是人們看不見熱愛與希望。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大家都沒有可以相信並托付生命的信念,隻能一手握著劍,一手拿著五石散,以此來排解滿腔的失望與怒火。
漢朝崩潰了,但崩潰的不僅僅隻有漢朝。
偉大的時代結束了,眼下災難還未降臨,布滿瘡痍的大地上遍布著大漢帝國的廢墟。而後人們穿行其中,一麵聽著英雄的傳說,一麵迷茫地選擇自己的歸宿。或許一切都結束了,或許還沒有結束,但大漢曾流傳有這樣一句古話:死灰猶可複燃。
在廢墟的角落裡,仍有火種在等待積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