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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 成都大火(1 / 1)

“大將軍,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張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四麵八方都傳出了喊殺聲,仿佛怒濤一般此起彼伏,不見停息。周圍的火光已經彙聚成海,炙熱的焰浪正在屋簷間流竄沸騰,令這原本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晝。縱使身處暗室之中,光芒還是透過窗戶的竹簾照進來,把屋中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宛如長蛇,在牆壁上不斷舞動。

薑維看了張翼一眼,布滿血絲的雙眼正映照著遠處的火光,仿佛流螢一樣躍動。他的表情耐人尋味,糅合了疲憊和深切的悲憫。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歎息著說:“我知道。”

“大將軍,接下來?”句扶睜著僅剩的一隻眼睛,斜繞過前額的巾布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麵頰劃出幾道淺紋。

薑維苦澀地想到,是啊,即使已經身處絕境,但自己仍然是大漢的大將軍。在最後的希望覆滅前,在最後一個漢卒戰死以前,自己都沒有理由放棄,因為,這是三十五年前,老師對自己的期待。

在回想的這一個瞬間,薑維似乎從老年回到了青年,計敗的沮喪也被一種坦然所取代。他挺直了身子,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道:“得有人衝出去,把城外的軍隊帶走。”

“難道還有機會?”蔣斌出聲問道,很顯然,他並不理解這個命令,或者說,他不知道希望在何處。

“沒有機會。”薑維朝地上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再繼續解釋說:“但隻要有人活下去,總有機會。”

說罷,薑維把腰間的佩劍緩緩抽出,殘缺的劍鋒與劍鞘摩擦出呲呲的噪音,但卻似乎含有神奇的力量,令在場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年邁的大將軍在黑暗中擦劍。這柄寶劍是天子禦賜的章武劍,已陪伴了薑維三十多年,薑維曾用它無數次來發號施令,但在剛剛,它才第一次染上鮮血,而後砍斷了四個人的頭顱,多了四道缺口,故而薑維擦劍時格外專注和細膩。

看著大將軍斑白的頭發,眉眼間的細紋,部從們都默然了。眼前的這個老人,自二十八歲入蜀以來,整日忙於軍務,至今未婚,更沒有兒女,生平所得錢財從來都分發給蜀中百姓,對他來說,對錯或許難以評判,但品德卻無可指摘。可這樣一個人,今日就要葬身於此了嗎?

忽然,數支箭呼哨而來,立刻擊碎竹簾,牢牢釘在身後的土牆上。光芒和熱浪隨風而入,照亮了眾人的麵龐,魏兵的叫罵聲接連湧入,讓他們快快出門投降受死,但房中眾人仍巋然不動。

薑維掃視著部從們的神情。這裡還跟隨著他的,基本都是老將了,皮膚上的皺紋多如狄道山徑中風蝕的枯石,周身負傷,心力交瘁,殺氣騰騰。但其中還有三個年輕人,恐懼通過表情和動作表露無遺:他們第一次離死亡如此接近,腿腳和瞳孔都在止不住地發抖。

那是渴望希望的神情。即使身處絕境之中,這些年輕人還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年輕的尊嚴又使他們拒絕接納這種軟弱,故而雙眼時而如山泉清澈,時而如落葉蕭瑟。薑維熟悉這種神情,如今的他也喜歡這種神情,他相信這是通向偉大的必經之路。

於是薑維將他們三人點名出列,囑咐道:“等會我們出去,你們三個往西走,彆回頭,一定要活著趕到軍營。”

這突然的命令讓年輕人不知所措,他們不明白大將軍的深意,卻能夠聽出話語中包含的沉重意味:大將軍已經決心赴死了,為了他們能活下去。三名年輕人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解脫,緊接著又產生一種恥辱,因為真正的勇士是不需要靠他人來活命的。這恥辱迫使年輕人拒絕,可一看見大將軍瞳孔的火光,他們就通通啞住了。

最終,一個年輕人艱難地問道:“大將軍,那之後呢?”

“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等待。”薑維注視著他們說:“竭儘所能地等待。”

等待什麼?等待多久?年輕人還想再問,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房外的魏軍正在漸漸靠近,其中還摻雜著馬蹄聲和呼嘯聲。薑維看了三人一眼,立刻帶領其餘人走了出去。

他以堅定不移的腳步,穿過斷壁殘垣的陰影,而後立定了。在熾熱亮眼的火光下,薑維一手持章武劍,一手負於背後,仿佛天神一般睥睨著眼前成千上萬的魏兵。在他的身邊,是十六個陪伴他征戰數十年的老戰友,而在他的背後,是正熊熊燃燒的成都錦宮,火焰已經燒紅了月亮,而硝煙也接天連夜,繼而在上空堆聚無數烏雲,似乎隨時會沉沉壓下。

這樣莊嚴的景象嚇住了包圍他的魏兵們,他們聽說過張飛扼守斷橋喝退千軍的傳說,但親眼見到還是第一次。這使得他們生出一種震撼,不約而同地從箭囊中抽出箭矢,然後搭上弓弦,將角弓拉如滿月。但不知為何,魏兵們沒有立刻鬆開弓弦,是沒有勇氣?還是心生敬意?不論如何,火焰中所有人都安靜了。

他們聽見一個老人在呐喊:“漢大將軍薑維在此,爾等速來決死!”

魏卒以一陣如期而至的箭雨作為回應。

就這樣,十七名老兵開始了人生最後的戰鬥。這種戰鬥,既不是為著勝利,也不是為著突圍,而是受一個十分單純的願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殺死一個或幾個敵人,死不投降。

魏卒如同潮水般湧向漢軍,廝殺聲再次響起,但這已無關勝負,無關示威,隻是人們需要呐喊,需要證明自己還存在。而上蒼也在此時做出了回應,撒下春日蒙蒙的雨絲,纏繞在雙方的甲衣與刀鋒上。

廖化和句扶都近乎殘廢,很快就倒在魏兵組成的黑流中。而張翼一直跟在薑維的身邊,負了十幾處傷,一時流血過多,栽倒在地上,失了知覺。過了片刻,他突然抬起頭,睜開血紅的眼睛,但是他沒有看見大將軍薑維。正在這時,有一群人從他的麵前奔過。他從地上撿起短劍,用力向敵人擲去,恰好刺中了一個魏兵的頭部。魏兵大叫一聲,橫倒在地上。“又賺了一個!”張翼在喉嚨裡罵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薑維已經受了四處箭傷和六處刀傷。他的身邊還剩下趙統、蔣斌、關彝三人,而且都負傷了。他們四個人殺到一處小丘上,周圍全是密密麻麻看不到頭的敵軍。有一個穿紅甲的敵將帶著一撥人亂箭射來。薑維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喝一聲,從小丘一躍而起,竟殺到敵將的麵前,滿是缺口的章武劍又一次砍中目標的脖頸。但這一次,敵人的頭顱沒有落下,隻是伴隨著“呲”的一聲,薑維手中的重量一輕,大量的鮮血飛濺到臉上,而劍鋒已斷為兩截。

雨勢變大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泥土上,屍體上,還有火焰上。又有狂風襲來,周遭剛剛吐綠的樹梢隨之簌簌作響,火勢也隨之明明滅滅。最後是一道春雷,白光過後,霹靂一聲炸裂在眾人頭頂。

這一聲打醒了薑維,他仿佛接受到了某種預兆,知道自己快死了。此時他老邁的身軀上滿是血水,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可他仍然揮舞著斷劍砍殺,並呼喊著下邊的話,鼓勵著他僅剩的將士,也回應著上蒼正注視著他的魂靈:

“先烈在上,勇士捐軀!蒼天猶在,大漢不亡!殺!殺!”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搖晃,幾乎要摔倒在地。但薑維趕快用左手撐住地麵,回身砍死了一個敵人。直到此時,他終於發現,漢軍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但真的是一個人嗎?恍惚間,薑維看見了數之不儘的魂靈,他們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注視著他,為首的是一個熟悉的早已死去多時的麵孔,正微笑著朝他頷首。

錯覺隻存在了一瞬間,很快又如潮水般消散,那些魂靈瞬間變回了昏暗中殘忍的魏兵。他們圍成一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瀕死的老人。有人說,要他投降。他感到很恥辱,站直了身子,很憤怒地說:“堂堂大漢,隻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但聲音已經很弱,很低,不能連貫。

片刻之間,他的胸口又連中兩劍,一劍刺穿了肺,一劍刺中了心室。這終於使他倒了下去,在泥水裡,斷劍也扔落地上,旁邊是一團還沒有熄滅的篝火。他的耳膜還響著刀劍聲和喊殺聲,而他自己像做夢一樣,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仍在戰鬥,仍在呼喊。不過,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倒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

年輕人逃出去了嗎?薑維的腦海中剛閃過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念頭,但很快又變成了另一個問題:大漢真的亡了嗎?不甘驅使著薑維掙紮,掙紮著用儘最後一絲氣力,許下一個願望,然後哼了一聲,徹底失去了知覺。

黑暗的蒼穹交織著白光,爆發出潮水般的雷鳴,雨水滂沱而下,將鮮血與灰燼都衝刷入江流,徒留下一片焦黑的廢墟。人們紛紛為這種景象所驚異,私下議論說:這個季節,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風大雷的天氣,還是非常罕見,莫非是薑維的魂魄化為厲鬼,在天上作怪嗎?

於是有人好奇地剖開薑維胸膛,從滿腔鮮血中取出了一顆如鬥大的苦膽。魏卒麵麵相覷,覺得坐實了方才的謠言,然後小心翼翼地踩碎了這顆膽囊。

夜晚結束了,濃雲散去,朝陽重生,新的一天繼續開始。眾人把那一天作為新帝國的,在第二年改元泰始,意為太平自此重新開始。然後開始重建錦官城,他們在骨殖上銘刻墓碑,在廢墟上夯實土牆,在灰燼上遍植桑樹,在城野中遷來流民。然後斷劍銷為塵灰,墓碑攀上苔蘚,再也不見當時血戰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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