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八年(公元272年)臘月甲辰,安樂公府。
距離當年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九年,此時天氣陰沉,成排的烏雲在天穹鋪開,均勻地從頭頂蔓延到天際,仿佛濃墨渲染。伴隨而來的還有如刀的冬風,在光禿禿的樹梢間來回切割,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
“真是奇怪的天氣。”安樂公夫人張希妙躺在床榻上,側著頭望著窗外不斷搖曳的枝頭,對身旁的寡嫂費秀說,“看上去像要打雷似的。”
費秀先是否定說:“冬天怎麼會打雷呢?”但隨後一陣冷風漫灌進屋內,令她打了個哆嗦,不得不跟著讚同說:“不過今年也說不定,畢竟是個龍年。”
泰始八年確實是壬辰龍年。在泰始七年還沒過去的時候,民間就在傳說,說壬辰年是真龍之年,有沉壓百年的潛龍將要飛升上天。傳說從哪裡來的,沒人說得清。但在西晉各地,確實開始頻頻上報各種祥瑞,一會兒說是在鄴城發掘出了彌勒狀的石頭,一會兒說是在關中撞見了青龍,都說是聖人將要一統天下的征兆。
結果到了十月,天上忽然出現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災之兆,與前度傳聞相悖。民間又傳,說日食應改天換日,舊龍將死!這傳言傳得這樣快,一度令朝廷下令,禁止各地傳播祥瑞或災禍的言論,違令者下獄治罪。
而到了現在,又似乎要有冬雷發作,大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種種跡象來看,今年這個所謂壬辰龍年,不似一個平凡年。
按理來說,這個年份的非凡與否,與女子應該是無關的。不過此時的張希妙並非是一個單純的女子,她還是一個母親,更準確地說,她懷胎已經十月,生產就在這一兩日了。
嫂子費秀想把窗戶關上,畢竟如此怪異的天氣,誰也不知道會否影響生產。但隨即被張希妙製止了,她一麵輕柔地撫摸自己的腹部,一麵想著今年來的各種怪事,而後對嫂子說:“我有一種預感,在上蒼見證下,我會生下一個了不得的孩子。”
這其實是所有母親在臨盆前共有的預感,費秀也曾經擁有過,但事實最後證明,她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隻是一個尋常的小子,也會惹她傷心,也會惹她流淚。但在一個嶄新的母親麵前,費秀並不想打破這種預感,她坐回到榻前,溫柔地讚成說:“我也有這樣一種預感,一定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小子。”
可聽到這句話後,張希妙並沒有感到安慰,反而是有些惶恐。在懷孕的這段時間,她其實已經思考了很久,自己應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如何給他一個美好的未來。但是在這大風呼嘯的臨盆前夕,她又把自己對孩子未來的想象全部推翻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心虛和膽怯。
她想,她隻是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一個女人能夠決定的事情實在太少,她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選擇自己的丈夫,同時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她有什麼憑據,可以說服自己能夠選擇自己的孩子呢?即使是諸葛丞相那樣的偉人,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成才。
所以恐慌突襲了這個年輕母親的心靈,讓她記起了九年前的成都大火。
像薑維大將軍這樣頂天立地的人,有時候也是會被命運擊垮的。
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張希妙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人們從來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們無法控製自己何時出生,也無法控製自己何時死亡。天地間就像有一個巨大的存在,他冷眼旁觀,嘲笑著人們的自作聰明。這種想法使得她雙手合十,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
“希妙……你怎麼了?”
費秀自然不明白弟妹的千腸百轉,隻是擔心地看著她。而張希妙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的心情。
“阿姊,我突然想,孩子其實平平凡凡也沒什麼……隻要他一輩子開開心心就好……”
張希妙說著這話的時候,眼淚更加抑製不住,又說道:“但我怕……我怕我做不到……”
雖然弟妹的話語表達不清,但是費秀很快就理解了她的那種擔心,因為這也是每一個做過母親的女人,都曾懷有過的情感。一輩子開開心心,說來很簡單,但是這個世界往往是先有了苦,才有了甜,先有了悲,才有了喜。就像在現在,弟妹在即將成為母親的這個幸福時刻,先感受到的卻是疼痛和悲傷一樣。
於是費秀說:“沒事的,你不是已經從白馬寺請了沙門來禱告過嗎?你一向心誠,觀世音菩薩會保佑你的。”
這番勸慰是有效果的,讓年輕的母親止住了眼淚。前段時間,有西域來的高僧說,觀世音菩薩能庇佑子女,於是便有大量的貴人百姓前去祈願,據說頗為靈驗,於是張希妙也去白馬寺求了一炷香,又請了一名天竺來的高僧到府中誦經,以保佑此次生產能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現在的張希妙也是這樣想的,隻是她又多加了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孩子一生無災無難。
於是她再次在心中默念起禱告的經文來,經文很簡單,隻有十句,全文是:
“觀世音,南無佛,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僧緣,常樂我淨,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佛不離心。”
等她念到第十遍的時候,她感覺到肚子裡的嬰孩動了一下,緊接著傳來的是一陣劇痛,讓她瞬間醒悟過來:孩子要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