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心中,孩子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雖然很早之前,她就想象孩子離開自己去生活的模樣,並由衷地在心中祝福。但現在真到了讓孩子發蒙的時候,她卻又感到些許害怕:孩子的智慧在與日俱增,不日就將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可現實的困境卻沒有改變,到那時,辟疾學會審視父母,審視自己出生的家庭,他會不會心生怨懟呢?
辭彆費秀後,張希妙在走廊裡凝視著竹筍,又想:孩子就和竹筍一樣,看似脆弱,可實際上卻極為堅強地茁壯成長,每一次再見,都和上一次大不相同,在你還來不及注意的時候,他已然蔚為可觀了。她不正是希望辟疾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嗎?有些時候,人是脆弱的,但有些時候,人也是無所不能的,希妙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夠成為第二種人。
張希妙打定主意後,直接去敲響了劉瑤的門。
“弟妹怎麼來了?”劉瑤開門後看見,非常驚訝。作為家中長兄,他和劉恂關係雖好,但還很少私底下與希妙交流,故而見麵後,一時也猜不到來意。不過還是將希妙迎進來,並吩咐妻子王芝去倒杯蜜水來。
二嫂王芝哼了一聲,並沒有任何回應,這令劉瑤有些尷尬。但希妙心裡倒也通透:原本這安樂公的位置原屬於二兄劉瑤,隻是老安樂公偏愛丈夫,才違例傳給了劉恂,劉瑤雖從來不提,二嫂卻是耿耿於懷的。
故而她全當無事發生,默默入席道:“二兄現在忙嗎?”
“我一個著作郎,也就是抄抄公文,整理典籍,有什麼忙的?”劉瑤笑道,“弟妹若有事,但說無妨。”
“也不是彆的,辟疾已經六歲了,該給他習字發蒙了。就想請教二兄,怎麼安排合適?”
“喔。”劉瑤恍然,他遙看了一眼東廂,隨即明白了希妙的苦惱:眼下她無法和劉恂商議,也隻能請自己幫忙了。
“你來得其實正好,今年陛下剛剛在太學左側設立了國子學,專門負責教導京師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女,國子學的博士我也很熟悉,是曹誌曹允恭,他為人清正,篤行履素,達學通識,等我明天去和他打個招呼,過幾日就把辟疾送進去,你看如何?”
在劉瑤想來,這是個極好的選擇,國子學中不僅有天子親選的名師,同學也都背景深厚,不是元勳子女,就是皇親國戚,劉羨若能在其中結交些好友,將來踏入仕途想必也會順遂不少。
然而張希妙卻不太滿意,她微微搖首,低眉順目地說道:“去國子學固然好,但辟疾年紀還太小,哪裡懂得什麼人情世故?我們家沒有什麼人脈,又受天子猜忌,我怕他去了國子學,反而受他人排擠,若孩子氣發作,再和哪位皇子起了矛盾,那就後悔莫及了。”
劉瑤聞言一愣,下意識地用手指叩擊桌案,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而張希妙身為女子,竟考慮得這般透徹,這使他生出些欣賞之意來,反問說:
“那弟妹是什麼想法?”
“我想……”張希妙沉吟片刻,把自己的思緒逐漸理順,緩緩道:“國子學可以等幾年再去,眼下,我還是想給辟疾找個名師,能在識字讀詩之餘,再教他一些為人處世,我覺得就很好了。”
說到這,她想起一個人選,立刻問道:“我聽說名士王夷甫才華橫溢,明悟如神,是如今文壇的後起領袖。而他出身高門,卻能仗義疏財,救濟危難,明明家財萬貫,如今卻住在城西一座小園,以講學品評為生,這不就是很好的老師嗎?”
聽到王衍的名字,劉瑤啞然失笑,他擺手說:“王衍確實是學富五車,但他出身琅琊王氏,眼高於頂,雖然廣結善緣,但也都是名家貴戚。而他又受‘“正始玄學’影響極重,平日空手談玄,醉心釋道,先不說他會不會答應,就是答應了,恐怕也不會讓弟妹滿意。”
張希妙有些失望,但她也讚同劉瑤的意見,自小他們受的家教便是“崇有賤無”,談及談玄便十分反感,總以為是一種紈絝子弟的無病呻吟。
她轉念又沉思了一會,再提出一個人選道:“那左思左太衝如何?我聽說他雖出身儒學世家,但家境貧寒,自幼愛學勤思,為做文章嘔心瀝血。每出一篇,辭藻便驚豔四座,令人讚不絕口。而他平日也好《漢書》、《史記》,既然精通史學,當也是務實之人,可以說是上上之選了。”
誰料劉瑤還是拒絕說:“也不成。”
這回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劉瑤前傾身子,低聲道:“三天前,左太衝向陛下上表,自稱要耗費十年時間,寫一篇獨冠古今的三都辭賦,但又恐積累不深,所以請求陛下任命他為秘書郎,到蘭台內觀書。陛下以為這是文壇盛事,已經答應了。”
接連兩個人選都被劉瑤否定,希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裡也感到糾結和難過。就給孩子找一個適合的老師,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自己卻沒辦法做成嗎?
其實這是很簡單的事情,隨便找個有些知識的老儒士便可以了。但張希妙有些不甘,總覺得這樣放棄就認輸了。她隻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劉瑤,希望他能給一個好的人選。
劉瑤也知道弟妹的想法,對他來說,他沒有兒子,隻有女兒,劉羨也就像親生孩子一樣值得照顧。但好的老師並非是天上掉下來的,他也一時半會不知道從哪裡去找。
頂著希妙的目光,劉瑤手撫下頜陷入沉思:如果隻是關注洛陽的名士,恐怕已經沒有合適的人選了,如果把隱士算進來呢?還有那些在致仕和守孝的士人呢?隻要把眼光放得足夠長遠,把崆峒、龍門、嵩山、邙山等地方也算進來……等等,邙山?
突然間,一個高瘦的人影竄入劉瑤的腦海,他有一張蒼白熟悉的麵孔,掛著平凡的笑容,讓劉瑤感到懷念又惋惜。
“或許可以問問他……”劉瑤自言自語道。
希妙卻聽不明白,茫然地等待著二兄的下文。
“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但我拿不準他會不會答應,畢竟要考慮避嫌……”劉瑤再次敲擊桌案,歎著氣苦笑道:“明天我就帶辟疾去見他,希望他不要拒絕吧。”
張希妙愈發好奇了,她問道:“二兄說的是誰?”
“前大將軍主簿,陳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