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露台上響起悠揚的號角聲,歡慶的鑼鼓聲緊隨而至,這意味著凱旋大典終於開場了。
隻見騎隊如雲湧來,當前八百騎都跨純色駿馬,身著戎服,外披紅色錦袍,持虎羆各色軍旗。軍旗迎風招展,馬蹄輕快地踏著隆隆之聲馳過。再來八百騎,仍跨駿馬披錦袍,鳴角而進。緊接著兩千精騎成縱隊而來,都著鐵兜鍪,身披明光鎧,持槊戟,坐騎馬首蒙鐵麵簾,身披牛皮鎧,似天神降落,長長的隊伍威風凜凜地一路奔過。
然後無數帶刀捉仗武衛騎士湧來,夏日下,一片鐵刃寒光閃閃,奪人眼目。而在他們後方,正馳來六輛刻滿龍虎雕紋的戰車,每一輛戰車上都站著一路晉軍的主將與幕僚,他們或穿漆金明光鎧甲,或持扇著綸巾儒服,氣勢洶洶,如彩雲擁日而出,令人頓生敬畏仰慕之情。
“那就是王公!”陳壽指著其中一車道,劉羨緊跟著把目光投射過去,看見一個須發儘白卻身姿挺拔的老人。他手持斫刀,正與身邊的幕僚交談,而在風蝕般的眼紋下,是一雙安如磐石般的雙眼,這使得他顯得慈祥又威嚴。
而在王濬身旁的幾個幕僚副將,二三十歲、三四十歲的都有,但無一例外,全都個子高挑精悍,滿臉肅殺。陳壽一個個為劉羨介紹說:“最左邊的那個是何攀,中間個子稍高的是譙登,與王公最近的是羅尚,最右邊的是李毅,全是蜀中的高門名士,也都是我的老相識。”
話音剛落,人群中忽然爆發出歡呼鼓噪之聲,數十萬人的高呼仿佛漫無邊際的海嘯,將其餘的嘈雜聲音儘數壓了下去。
原來是東吳的俘虜到了。
吳主孫皓與宗室重臣數百人,全都身著素衣,被無數背弓矢持槊戟的軍士挾製,站在駑馬挽車之上,緩緩通過大道。
而劉羨的目光掃過俘虜,立刻就被吳主孫皓吸引住了。孫皓今年三十九歲,但樣貌很年輕,皮膚也白皙,眼神極其陰鷙,仿佛藏有躁動的幽靈。劉羨與他對視的一瞬間,竟有被“刺”了一下的錯覺。
劉羨揉了揉眼,抬頭再去看,發現孫皓竟仍盯著自己,神情仿佛是一隻受傷的饑鷹。但這隻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隊伍行進中,他片刻間就離開了劉羨的視線。而看著孫皓的背影,劉羨在心中思忖,方才的對視是否是一種錯覺。
俘虜押走後,圍觀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最後殿後上場的軍隊是許昌戍卒,他們人數眾多,每走一步地麵都是一震,在為首軍官的帶領下,他們齊聲高唱一首軍歌;
“獫狁背天德,構亂擾邦畿。戎車震朔野,群帥讚皇威。
將士齊心旅,感義忘其私。積勢如郭弩,赴節如發機。
囂聲動山穀,金光曜素暉。揮戟陵勁敵,武步蹈橫屍。
鯨鯢皆授首,北土永清夷。昔往冒隆暑,今來白雪霏。
征夫信勤瘁,自古詠采薇。收榮於舍爵,燕喜在凱歸。”
這首詩歌也是張華所寫,名為《勞還師歌》,不同於《命將出征歌》莊重慷慨的曲調,這首歌雄壯中不失歡樂,激昂中又充滿進取,似乎在寓意著一個新的美好和平年代的到來,悄無聲息間,所有人的麵孔上都帶有一絲笑容,哪怕是戰敗方的俘虜,心中也會存有一些對和平的向往與渴望吧!
隨著歌聲結束,所有獻禮軍隊都已抵達,天子也終於露麵,在露台上接見凱旋將領與俘虜。
由於相隔太遠,劉羨看不清露台上天子的麵孔,隻是覺得黃袍與華蓋美麗,配以周圍山林般不可勝數的衛士兵戈,更彰顯出帝皇的至尊權力與無上威嚴。可在接收吳國國璽時,一陣清風掠過露台,令天子身影有些搖晃。在劉羨看來,這似有一種美人般的苗條與脆弱,甚至讓他聯想到弱不禁風。
不過片刻後,劉羨就注意到天子身後的父親。此時劉恂與西晉的幾名公爵並列在第二排,身子有些傴僂。這讓劉羨有些費解,在他心目中,劉恂對待他人或許殘暴,但是卻極其注意形象,或者說極為自尊,無論出現在何地,都不願意露出半分落魄之象。而今天,劉羨似乎從中看到一些淒涼。
在很多年以後,劉羨回想起這個場景時,他已完全明白了父親的想法。
畢竟在他的旁邊,是漢獻帝劉協的長孫山陽公劉康,在他的前麵,則是魏武帝曹操的孫子陳留王曹奐,吳大帝孫權的孫子孫皓,如今正向天子獻璽。東漢與三國君主的後代們,如今都匍匐在司馬氏的腳下了,這是否意味著,過去的輝煌終將一去不複返呢?不管以後有沒有答案,至少在當時,安樂公是肯定沒有答案的,他對未來隻有漫長的絕望。
但對於如今的天子司馬炎來說,他的喜悅也是遮不住的。
此番征吳是他力排眾議,結果大獲成功,統一神州,這讓他大喜過望。在凱旋禮結束後,他不令群臣諸將回家,而直接在皇宮中設宴招待大家。眾人通宵暢飲,主客儘歡,一直到第二天快天黑才散去宴席。短短半年之間,西晉不僅消滅了涼州的大患禿發樹機能,還討平了割據數十年的東吳,徹底統一天下,這是百年來多少人傑都未能完成的偉業啊!
司馬炎登基已有十四年,做事決策,一直受賈充等勳貴老臣掣肘,時值這一年方才真正揚眉吐氣。
他先是提起當年啟用馬隆之事,借著酒意譏諷道:“如果當時聽了諸位的,國家哪裡還有涼州呢?”賈充也非常適時地上前請罪,自言深為此前反對伐吳而懊惱。司馬炎哈哈大笑,不再糾結此事,而是在撤去宴席後,又命人持酒一壺,前往羊祜墓前祭拜,以告慰太傅在天之靈。
分彆前,他又留下孫皓,指著身前的座位對孫皓道:“朕設此座,待卿久矣。”
誰知孫皓不卑不亢,抬頭回複說:“臣子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
周圍侍從聽了大怒,欲上前捉拿孫皓逼他服軟。但司馬炎卻絲毫不以為意,反端起酒盞,對孫皓笑敬說:“既如此,那朕敬卿一杯酒,也當是謝謝愛卿的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