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伐吳大軍凱旋後,洛陽又回到了如往日般平靜的日子。這年的凱旋大典固然數十年難得一見,可京師百姓漫長而又穩定的生活才是不可替代的。農人們每日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在漫長的晝夜交替中繁衍傳承,這已經成為了本能。而在他們有限的記憶裡,戰爭遙不可及。無人記得,上一次發生在洛陽的大戰,是在什麼時候,畢竟那已經是快九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對於安樂公府而言,滅吳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
朝廷之所以願意用高祿供養安樂公,一是為了安撫蜀漢遺民,二是以此標榜自己的寬大之心,削弱吳人抵抗的意誌。如今朝廷統治梁益已有十八年,孫吳業已亡國,再按照過去的標準就不合適了。
故而凱旋大典後數日,度支尚書張華就上表天子,言稱天下既然平定,治國方略就該由外轉內,恰如漢武開拓,昭宣養民。治國的首要問題在財政,而財政的本質是開源節流,眼下尤以節流為重。而在張華奏表的第一條,就是降低東吳降將與安樂公的待遇。
在這項進言中,張華建議將車騎將軍孫楷降為度遼將軍,驃騎將軍孫秀降為伏波將軍,俸祿減半,僅保留開府儀同三司的權力。而對於安樂公劉恂,他則以劉恂為人淫虐,品行不端為由,建議縮減封國,由漁陽郡安樂縣的萬戶封邑,削封到尋常縣公的一千八百戶。
進言通過後,安樂公府的收入頓然十不存一。作為當下的製度,公府雖享有封邑,但能進入府庫的不過是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還是要上繳朝廷。而進入府庫的賦稅,還要挪出一部分,作為封邑官員的俸祿。剩下的再從漁陽運到洛陽,扣除損耗後,才是安樂公府能夠調用的部分。
此次減封,極大的影響了安樂公府的生活。雖說安樂公還未完全被京畿士族接納,但必要的迎來送往,還是不能缺少的。往年俸祿足用,打點關係後,總還能剩下來不少。但凡沒遇到荒年,劉恂、劉瓚兄弟幾人拿來揮霍,什麼珍饈美酒,鬥犬賽牛,狎妓狂歡,多半是足用的。可現在無疑是癡人說夢了,劉羨幾次從陳壽處回來,都聽見母親張希妙在書房中撥弄算珠,和劉羨說話時,溫柔的眼角處也籠罩有一些哀愁。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公府中發生了一些爭吵。畢竟凡事談錢最傷感情,哪怕親兄弟也沒有例外。
往日府中的那些親戚,劉羨的三位叔伯、六位堂叔,還有一些靠府中接濟的親戚,紛紛到府裡擠作一團,說算不清楚賬就絕不罷休,各說各有理。
年老的覺得自己應該少減,年小的也不想吃虧,有時候叔伯答應了,叔母伯母也不答應,好說歹說上午同意了,有人下午又反悔。安樂公劉恂不厭其擾,乾脆就在後院中避不見人,把這些事情都扔給了張希妙。
希妙又哪裡安撫得過來?說了十來天,根本沒有用,最後還是大夫人費秀出來鎮場,希妙又以身作則,給自家也減了用度,這才讓親戚們閉了嘴。而公府往日的揮霍作風,自然也是一去不複返了。
這段時間裡,劉羨在家中完全待不下去。母親和親戚們算賬時,他根本插不上話,而回到房中讀書呢,無論把房門關得多緊,叔嬸親戚們的聲音總能傳進來,簡直就像是一群馬蜂。劉羨沒辦法,乾脆就拿了書到府門前閒讀,哪怕聽著街道上小販的吆喝聲,也比家中的爭吵來得悅耳,心也就靜得下去了。
有天他在門前讀《東觀漢記》,讀著讀著,耳邊突然響起車輪轔轔聲,而後停在公府正門前。劉羨還以為是有人拜訪,抬頭去看時,卻不由吃了一驚:來了好多人!
六輛馬車呈一字公府門前排開,每輛馬車旁邊都有十來人,其中還有幾名全副武裝的鐵衛,走起來鐵甲兵器撞擊之聲不絕於耳,好似銀鈴一般。隨後馬車中也走下幾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劉羨並不認識,但看到為首的兩人,他不禁吃了一驚:他們兩人怎麼在這?
這兩人分彆是度支尚書張華與歸命侯孫皓。
張府就在安樂公府隔壁,兩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劉羨自然是很熟悉張華的。他還是那身熟悉的穿著,寬衣博帶,長袖飄飄,一手搖扇,一手撚須,顯得很是雅致,身上那若有若無的熏香,也遮不住他的光彩氣質,一眼就知道是朝堂的風流人物。
而孫皓,自然是前幾天在凱旋大典上就見過的。劉羨還記得,他當時似乎與孫皓對視了片刻。現在隔近了看,孫皓著一身烏色窄袖長衫,更加襯得皮膚白皙,沒有任何血色,這都是縱欲過度的痕跡。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刀尖般的眼神,無論他的視線掃過誰,就給人一種將要被剝皮的壓迫感。
但近在咫尺的張華卻麵色如常,他隨張華往前走了幾步,指著對麵的宅邸笑道:“侯爺,這裡是你的新宅。而從今天起,我們就算是鄰居了。”
孫皓麵無表情地說道:“能與陛下的王佐之才為鄰,是孫某幾世修來的福分。但可惜,孫某晦氣十足,當了幾年偽朝國主,周圍沒發生過幾件好事,所認識的親朋好友,從來就沒有幾個善終。”
不軟不硬地碰了一顆釘子,張華倒哈哈大笑起來,他搖著羽扇說道:“侯爺實在是玩笑了,今年侯爺不就遇見了一件好事嗎?”
“什麼好事?”
“得遇明主,四海升平。”
這種毫不掩飾的諷刺激怒了孫皓,令他蒼白的麵孔立刻湧起潮紅,但又不好發作,隻能在內心醞釀怒火。張華也不給他這個機會了,他又簡單寒暄了兩句,就向孫皓揖彆,轉過身,他看見在安樂公府前的劉羨,笑了笑就信步離去了。
孫皓的隨從們開始往宅邸裡搬運家具行李,而孫皓站在原地發呆。
他在想什麼呢?在人群中,劉羨不自覺地盯著孫皓看。孫皓的氣質是這樣獨特,他明明與自己站在同一個街道,靈魂卻仿佛不在此處,周圍人與他是如此貼近,但他冷漠的目光,卻如同有無形的壁障。這莫名其妙地讓劉羨聯想起父親劉恂,似乎父親荒唐的舉動中,也與他有一些共性。
這時,一個蒼頭搬動箱子,不小心觸碰了一下孫皓,孫皓勃然大怒,當即一腳踢在蒼頭腿上,罵道:
“怎麼,你也想辱我?”
那蒼頭立刻磕頭如搗蒜,求饒道:“侯爺,侯爺,小人瞎了眼,絕不是有意為之!”
聽到“侯爺”二字,孫皓更為憤怒,他從腰間拔出佩刀,將胸中的怨火化作殘忍的冷笑:“那好,你若真瞎了眼,此事便過去了!”
蒼頭更是畏懼,一麵哭嚎一麵叩頭,頭上的血都磕出來了,周圍的人更是噤若寒蟬。隻有歸命侯夫人滕芳蘭拽了拽孫皓的衣袖,可孫皓不為所動。
此時劉羨站了出來,他徑直走向前。對孫皓道:“你為什麼害人?”
孫皓抬頭看了他一眼,先是一愣,似乎沒認出劉羨,隨後臉上再次漲起潮紅,顯然是把這句話當做羞辱。
他來不及多想,直接恐嚇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敢管我的事?”
劉羨端正地對他行禮,報出自己的家門:“家父姓劉諱恂,也就是如今的安樂公,就住在貴府對麵。”
聽說是蜀漢的宗室,孫皓先是恍然,隨後露出些嘲諷的笑容來,說道: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您是歸命侯孫皓,也就是以前的江東國主。”
“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麼來管?我調教自己家的仆役,也需要你來點頭嗎?”孫皓的雙眼仿佛鬼火,雙肩高聳,猶如一隻禿鷲的雙翼,渾身都湧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他繼續冷笑道:“你莫非沒聽說過,我在建業當皇帝時,最喜歡做什麼?不是彆的,就是剝去活人的臉皮!”
劉羨點點頭說:“我在洛陽聽說過,還以為這是謠言。”
這一句讓孫皓愣住了,他身體鬆弛下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劉羨接著說:“我老師和我說,世人總喜歡成王敗寇,以為勝者無所不善,無所不能,敗者無所不惡,百無一用,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數年來,孫皓能以弱抗強,在交州與西陵兩次取勝,可見並非昏庸。最後失敗,也不過是大勢所趨,寡不敵眾,人力所不及也。所以老師說,這樣的人,怎麼會喜好剝人臉皮呢?往日我聽到的一些攻訐,極可能是誇大其詞。”
聽到這,孫皓的怒氣與殺氣大多消解了。他揮揮手,示意一旁的仆役起來,臉上的神情也漸漸麻木,最終轉變為一種難言的落寞,他歎著氣說:
“這些不是謠言,我確實剝過很多人的臉皮。”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不懂,因為那時我是皇帝,皇帝殺人立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孫皓已沒了繼續交談的興致,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讓他覺得自己愚蠢,末了,他疲倦地低聲自語道:“張華說得不錯,這樣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他不再看劉羨,轉首踏進自家的府門,夫人滕芳蘭從行禮中取出一些蜜餞,作為禮物送給劉羨,而後也緊跟著入府了。其餘仆役們也都趕緊恢複了正常的搬運,那個被劉羨救下的蒼頭,也就是上前道了一聲謝,匆匆加入隊伍中。
劉羨站在原地,精神還有些恍惚,經過剛才一番短暫的交談,他忽而覺得,這位鄰居像極了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