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地將劉羨送回安樂公府後,次日一早,陳壽就到公府來探望學生。
他進門的時候,張希妙剛給劉羨抹完藥,正在往傷口上纏麻布,由於傷在額頭上,希妙不得不把麻布纏了一圈又一圈,等包紮結束,劉羨就仿佛鳧公英似的,好像風一吹,頭就會帶著身子飛走。
看見陳壽來了,張希妙連忙起來,招呼他在一旁入座,而後給他倒一碗茶湯,笑道:“先生怎麼來得這般早,我昨日不是說了嗎?不用介意,些許小傷,辟疾養兩天就好了。”
陳壽看了一眼劉羨頭頂的包裹,覺得希妙實在是言不由衷,不過他也沒有拆穿,而是繼續賠罪道:“夫人哪裡的話?辟疾是隨我出的意外,我怎能置身事外?”
說罷,他拿出從西市買的一盒上黨人參作為賠禮,再次致歉道:“我教導辟疾這麼長時間,隻教他學禮和讀書,卻忘了教他如何為人處世,這也是我做的不夠,還望夫人莫怪才是。”
兩人相互推辭了片刻,希妙終究還是收下人參,又囑咐了幾句劉羨不要多動後,便轉身去操持家務。此時的房間內,隻剩下了陳壽與劉羨師徒兩人。
母親一走,劉羨便從榻上坐了起來,因為不適應頭頂份量的緣故,一時間有些搖搖晃晃。陳壽看著弟子的滑稽模樣,不禁有些失笑,隨即又有些心疼地問道:“如何,還疼不疼?”
劉羨用手抓著繃帶,皺著眉頭說:“不疼,就是有些癢。”
陳壽把他的手拍下來,像是父親一樣地責備說:“彆抓!癢過一陣,傷就好了,你把傷口抓開,以後大概要留疤。”
劉羨順從地把手放下來,擺好姿勢坐好,抬眼看老師時,發現陳壽正以嚴肅的眼神審視他,劉羨連忙把頭低下去,並意識到老師要開始說教了。
陳壽問他:“昨天為什麼要那麼說?你不知道孫皓敢殺人嗎?”
劉羨答道:“我知道,他第一次搬過來,我就見他要殺人。”
“那你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要和他硬頂?”
“因為他羞辱我。”劉羨睜大眼睛直視老師,“他不止羞辱我,還羞辱我的姓氏。老師教我的第一課,就是不要辜負自己的姓氏。”
陳壽愣了愣,顯然沒料到劉羨會這樣回答,語氣隨即緩和下來,耐心道:“但老師也教過你,君子要危行言孫、蠖屈存身。一個有大誌向的人,如果遇到了事關生死的危險,為了以後能實踐正道,暫時隱忍並不可恥。胯下之辱,韓信俯就;更始殺兄,光武馳謝,不都是這個道理嗎?”
劉羨點點頭,說:“老師說的道理沒錯,但是卻不適用於昨日。”
“嗯?”
“首先,我還沒有什麼大誌向,還算不上君子。”
這句話讓陳壽哭笑不得,但接下來劉羨的話卻讓他吃了一驚,“其次,昨日我那樣做,雖然危險,但卻不足以致命。”
“為什麼這麼說?”
“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孫皓在建業時不敢自焚,就已經喪氣,入洛之後,又屢受高門折辱,其氣更沮,以致於門前要殺仆役,殺意也不過一瞬而已。我昨天看他眼神,低沮如秋草,無半點殺氣,又有何可怕呢?”
這一番話語後,陳壽有些恍惚,這一番流利的臧否人物,以及劉羨鋒芒畢露的自信光彩,不由讓他回憶起以往戎馬倥傯的崢嶸歲月,那時也有人對他說過天下英雄,同樣的自信和鋒芒畢露。但那已是很遙遠的事情,遙遠到陳壽都已經記不清他的容貌,但陳壽始終記得那個燃燒成燼的結局。
他緩過神來,不由得歎氣道:“你啊……凡事不要想得太簡單,人不是聖賢,很多事是料不到結局的。”
陳壽本想岔開這個話題,聊一些對未來的規劃,不料劉羨又一次打斷了他,問道:
“老師,我心中有一個疑惑,你能為我解答嗎?”
陳壽看著學生較真的眼神,心裡咯噔一下,但他還是壓下不安,耐心道:“但說無妨。”
果然,劉羨問道:“人為了什麼而殉死呢?”
劉羨繼續說自己的困惑:“當年屈原不得重用,哀慟自投於汨羅江;荊軻易水踏歌,舍生忘死也要擒殺秦王;耿恭孤師守西域,最後僅剩下十三人;而鄧艾兵臨成都,祖父投降,我五伯劉諶,更是先殺妻子,而後自殺。而昨天孫皓也說,他一度想為國家自焚殉死。”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呢?老師和我說,人要愛惜自己的生命,可這些人不僅不愛惜自己的生命,甚至主動赴死。我知道,他們應該就是像孟子所說的那樣,所欲有甚於生者,故而才舍生而取義吧。”
“但這個義到底是什麼呢?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願意為義殉死,有的卻不能?又為什麼,舍生取義的總是少數,莫非活著的大多數人就是不義嗎?”
劉羨一連問出了一長串的問題,說得快了,吐字甚至有點含糊,但陳壽卻聽得非常明白。等他說完,陳壽已挺直身姿,臉上露出百感交集又如釋重負的神情。陳壽在心中歎息道:這孩子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沒有直接回答劉羨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還記得嗎?第一次你阿母帶你到草廬拜師的情景。”
“記得。”
“當你阿母說要我當你老師,我起初是拒絕了的,你也記得吧。”
“記得。”
“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嗎?”
“不知道。”
“因為我怕受你的牽連,我是蜀漢的遺臣,你是蜀漢的皇子,我們兩個若是被聯係起來,恐怕就是少不了謀反的指控,將來如果走錯一步,連善終都難。你明白嗎?”
劉羨沉默少許,答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