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後,接下來的太康三年裡,劉羨確實沒有再見過石超、賈謐、王胄、張韙他們。
但這倒不是因為劉恂的禁令,而是因為洛陽的政壇出現了一件大事,繼而波及到了整個西晉的世家大族。
那便是立儲之爭,又稱齊王黨爭。
當今天子司馬炎雖然已滅吳平涼,完成了早年一統天下的宏願。但時至今日,他仍然有一塊心病:那就是國家建儲一事。
這不是說司馬炎沒有太子,早在泰始三年(267年),也就是滅蜀後的第四年,司馬炎就立嫡長子司馬衷為皇太子。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這位皇太子天生癡愚,哪怕司馬炎招納天下賢士,為其發蒙解惑,結果仍是不儘人意:皇太子十歲尚不能識字,十五尚不會讀書,哪怕等到了二十及冠,智力也不過與七八歲兒童等同,可以說根本沒有人君的器宇。
立儲一事,事關國祚,稍有不慎,便會顛覆社稷。如漢宣之立漢元,便為王莽所篡;孫權操弄二宮,以致君臣離心,這些都是前車之鑒。而對於皇太子司馬衷難以稱職一事,朝堂上下無不心知肚明。所以自滅吳以來,朝堂便不斷有元老上疏提議,建議改移儲君。
曆朝曆代中,改易儲君都並非易事。究其原因,無非是兩條,一是不合禮法,二是難辨賢愚。但對於此時的西晉而言,這兩條皆不成立,畢竟太子甚於頑愚,根本不識禮法,哪裡還需要講究呢?
可司馬炎依舊對易儲一事疑慮重重,因為若是一旦易儲,按照禮法,當立的儲君不是自己的哪個兒子,而是自己的同母胞弟——齊王司馬攸。
此事說來話長。齊王司馬攸,乃是晉文帝司馬昭嫡次子,他少年早慧,有“歧嶷之才”。待年齡稍大,其文章練達,熟讀經史,遠遠超過兄長司馬炎,深受祖父晉宣帝司馬懿與伯父晉景帝司馬師的喜愛。後來司馬懿去世,司馬師掌權,因其無子,司馬昭便將司馬攸過繼給兄長,以續香火。
等到二征淮南,晉景帝司馬師半道崩殂,晉文帝司馬昭繼承權位,司馬攸更加受到父親重視。司馬昭常常拍著自己的胡床呼喚司馬攸的小字桃符,並對好友戲稱說:“此桃符座也。”意思是自己作為父親篡奪了本該由兒子繼承的大位。
隻是後來司馬昭病篤,以司馬攸年幼,還是根據嫡長的禮法立了司馬炎為世子。但在臨死前,他特地囑咐司馬炎,令其千萬不可效仿曹丕、曹植相互殘害之先例,而當與司馬攸兄弟和睦,共開社稷。如此一來,直接奠定了司馬炎一朝中,司馬炎司馬攸兄弟共治天下的政局。
等西晉建立,司馬攸獲封齊王,又任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內外軍事。每次朝會,都由齊王為首倡議。加上司馬攸本人降身虛己,禮賢下士,很快就獲得了大量朝臣的支持,稱其為“賢王”。更有甚者,私下裡將司馬昭比作周武王,將司馬攸比作周公旦,以為大晉之興,當在齊王。
在這種情況下,司馬炎一旦考慮易儲,便隻有齊王這一個選項——畢竟論起宗法,司馬攸的嫡庶還在司馬炎之上。可若把家業不傳給兒子而傳給兄弟,又實在令司馬炎不甘心。故而對於易儲一事,司馬炎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終於釀成了黨爭之禍。
黨爭的起因很簡單,有一日,司馬炎與尚書張華對弈,司馬炎問張華道:“朝中有誰可托後事?”他本是向張華表示親近,不料張華脫口而出道:“明德至親,莫過齊王。”這頓令天子臉色大變。
司馬炎登基雖久,但由於朝中士族林立,門閥眾多,可稱心腹的寥寥無幾,張華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出身寒門,外無依靠,司馬炎便對其大力提攜,倚為智囊,張華也投桃報李,每逢朝議,必稱帝心。當年商議伐吳,整個洛陽朝堂上,便隻有張華一人力排眾議,讚成伐吳,一時成君臣美談。誰料兩人合作至今,張華竟放棄立場,反在立儲一事上支持齊王!
驚駭惶恐之後,司馬炎立刻令張華都督幽州諸軍事,將其外放京師。
張華是公認的宰輔之才,也是多年的帝黨,此時因為支持齊王而被外放,頓時在朝野引起動蕩。大部分朝臣都察覺到,立儲一事已經到了不得不發的地步。
齊王司馬攸當即煽動輿論,以張華就任幽州後,夷夏膺服,邊疆清平為由,令群臣不斷向朝廷報功,請求將張華征還洛陽,試圖以此來向上逼宮。而天子則以鐘會叛亂為先例,以為張華榮華已極,仿佛當年鐘會,如若不壓抑權威,就將積重難返,釀成逆亂,最終擋回了所有上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天子與齊王的態度已然分明,朝堂上的百官也不得不開始選擇立場。
尚書令楊珧,乃是當今楊皇後之弟,皇太子之舅,他與中書監荀勖、侍中馮紞二人分析時局,認為天子對齊王猜忌已甚,正是逢迎上意,趁機奪權的大好時機。於是荀勖向司馬炎進言說:“如今百官內外皆歸心齊王,待陛下萬歲之後,太子當如何?陛下可以試詔,令齊王歸國就藩,舉朝上下必言不可!”而經過張華一事後,司馬炎對此深以為然,也終於下定決心,改變眼下這種兄弟共治的複雜局麵。
到冬季,天子終於下詔書道:“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禦方嶽,其揆一也。始終、司空齊王攸,佐命立勳,劬勞王室,其以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禮,主者詳案舊製施行。”
此詔一下,朝野頓時一片嘩然。這詔書明麵上是加封齊王,但實際上是將其調離洛陽,遠離權力中樞,是再典型不過的明升暗降。
征東大將軍王渾當即上疏天子,公然說道:“攸至親盛德,侔於周公,宜讚皇朝,與聞政事。”提議以後可以由太子繼承皇位,而由齊王司馬攸帶領群臣輔政,恰似周公輔成王一般。而後又有扶風王司馬駿、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等聯名勸諫,天子不許。
上疏不成,齊王黨便另生一計:令王濟妻常山公主、甄德妻長廣公主一齊入內,在司馬炎麵前嚶嚶悲泣,苦苦哀求,就好像看見兄弟成為了死人一般難過,一時哭成了淚人。
在姊妹們的哭泣聲中,司馬炎不勝其擾,他勸又勸不動,攆又不能攆,心力交瘁下,最後勃然大怒,當眾發火說:“我與齊王乃是兄弟至親,現在不過是讓他出鎮,這是我們兄弟間的家事,我兄弟都還沒說什麼,王濟這些人居然派女人到宮裡哭鬨,他們是想生生哭死我嗎?!”此事之後,司馬炎貶王濟為國子祭酒,甄德為大鴻臚。
自此之後,外戚黨與齊王黨間再無回旋餘地。
在這種情況下,禁軍的兩大首領,北軍中候成粲與中護軍羊琇決定發動兵變。他們在密室召集心腹商議,認為帝黨之中,尚書令楊珧富有才智,是外戚中的核心人物,隻要突然發兵,將其一舉擒殺,再持楊珧首級向天子兵諫,外戚一黨自然瓦解,由此便能挽回天子兄弟間的信任了。
然而兩人議事不密,手底下多有楊珧內間。他們當晚定下計劃,不過一個時辰,楊珧就探聽到了消息。楊珧得聞後大驚失色,立刻以生病為由,連夜逃回家中,無論誰邀請都閉門不出。同時他將此事告發天子,令成粲、羊琇遷出軍外,順手又把政敵光祿大夫李熹排除內朝。
兵諫一事曝出後,羊琇自殺,李熹病逝,整個京師都可謂劍拔弩張。往日相互聯絡、同氣連枝的門閥大族們,尚未受到牽連的,諸如平陽賈氏,便闔門閉戶,高高掛起,唯恐牽連其中;而深陷黨爭無法脫身的,諸如太原王氏,則也萬分警惕,草木皆兵,以防敵方再次發動兵變。往日那些走門串巷,談道論玄的風雅景象,可以說是一時絕跡了。可即使如此,城中還是不時有小規模火並的消息傳出。
等到一場大雪後,風雪掩蓋洛陽城,白日裡百家閉門,仿佛空城一般,隻有夜裡還能看見燈火,太康四年也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