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西晉王朝來說,太康三年與四年這兩年,實在是一個多事之秋。各種喜訊與悲訊雜糅在一起,根本不給人半點喘息的機會。
首先是帝國邊疆各地陸續傳來好消息。
先是揚州刺史周浚上表,自稱移鎮秣陵後三年,終於討平了原東吳境內的所有叛軍;
而後是遼東捷報,安北將軍嚴詢大破慕容涉歸於昌黎,斬首萬級;
最後是鎮南大將軍杜預的報奏,說是他苦心經營荊州數載,終於開鑿出一條數千裡長的運河,自揚口到零陵、桂陽,使夏水和沅、湘兩水直接溝通,如此既能解決長江的排洪問題,又改善了荊州南北間的漕運。
朝野得聞後,自然是大為歡喜,都說國家如此蒸蒸日上,可見政治清明,人物滋養,後世必能稱之為治世。但另一方麵,大家始終籠罩在黨爭的陰影中,仍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於此同時,許多開國元勳也陸續病逝。
太康三年正月,高平公陳騫下葬;四月,魯郡公賈充病逝;到太康四年正月,原竹林七賢、司徒、新遝伯山濤也病重不治,至此,西晉初代開國八公已全部離世,朝中幾乎也不再存在擁有相同政治能量的大人物。一時間,天子頻頻出喪,百姓披麻戴孝,哀嚎與吊孝的人物不知凡幾,好似京師終年有雪。
但哀慟之下,很多人也在暗自竊喜,畢竟這老一代人物的逝世,也意味著新一代人物的登場。
可這些暫時都與劉羨沒有關係,他現在隻沉浸在母親病重的哀慟裡。
那日安樂公發狂後,致使夫人張希妙流產,並一度生命垂危,若非劉瑤花重金請來名醫皇甫回看診,恐怕當日便不治身亡了。可即使如此,也稱不上撿回一條性命。
用皇甫回私下的話來說,他來得還是晚了,夫人不隻是失血,還染上了疫病,他即使用儘生平所學,也無力回天,隻能勉強拖延,至於能拖延多長時間,那就隻能儘人事聽天命了。
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劉羨頓時如遭雷擊,麵對這樣的事情,他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夠做些什麼呢?
當天晚上,他瘋狂地翻看陳壽留下來的書籍,希望能夠找到傳說中能夠起死回生的靈藥。可老師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回答過他,生命中總有很多事是凡人無法了解,也不能解決的,最後劉羨隻能茫然地躺在書堆中,仰望窗外的夜空,夜空中星光璀璨,可他卻分明地感覺到,天上沒有屬於他的那一顆。
等到三天後,小阮公按照約定興衝衝地前來拜訪,結果頓時他大吃一驚,府中一片愁雲慘淡,仔細打聽過後才知道事情原委。此時安樂公已經不知所蹤,張希妙又臥榻不醒,他該找誰來商量婚事呢?
劉瑤本就是安樂公兄長,聽聞有此事,當即便欲代作家長,替劉羨應允下這個婚事來。可劉羨卻有些想拒絕了,他對劉瑤說:“二伯,大人之所以虐待母親,就是因這樁婚事,鬨成現在這樣,還怎麼答應呢?消息傳出去後,也不知會有多少閒話,還是算了吧。”
劉羨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平靜,麵色沉穩,好似此事無關自己的前程與幸福,全然是為了公府著想。家中長輩們看了,也隻能暗自讚許,心想幾年不見,辟疾已經如此懂事,知道為家族著想了。
但實際上,劉羨的心中正充斥著無儘的悔恨。他既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跟著母親一起去見父親,同時又憎恨父親,憎恨他竟然會做出如此的暴行,但他更憎恨自己,為什麼自己明明早有預感,還是坐視事態發展到這種地步。這讓他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能夠獲得幸福,既然如此,也就不要牽連他人了。
可聽到這個答複,小阮公一眼就明白了學生的想法,他苦口婆心地勸誡道:
“唉,懷衝,我很早就教過你,人活在世上,就是有許多這樣無法控製的意外。
“這就好比用短網在水中撈魚,一次失之毫厘,人以為隻要下一次更注意一些,就一定能撈到,但實際上呢?溜走的那條魚已經順江而下,不再回來,而人接下來要撈的魚,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了。”
“人不能再撈上一條丟失的魚,也不能再用上一次的經驗應對下一條。能做的就是全神貫注,竭儘全力地去捕撈遇到的每一條魚。可即使如此,人依然會很多空網的時候,我能給你的建議是,忘記那條錯過的魚,不然你會錯過更多。”
在以後遭遇遺憾與逆境時,劉羨常常會想起小阮公的這些話,並且受益良多,但在眼下,他卻難以聽進去,隻是固執地搖頭,這也是很正常的,悲傷的人往往隻能想著自己的感受,而難以體會到他人的用心。安樂公如此,劉羨也是如此。
如果事情就以這樣的結果告終,那劉羨可能就會步上他父親的後塵,獲得一種可悲到無法言喻的人生吧。但好在一切還沒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也還有人能夠挽回這一切。
在小阮公打算離開安樂公府的時候,張希妙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了。
當阿春急匆匆前來報信後,劉羨根本顧不上禮儀,立刻就向母親的病房中奔去了。而小阮公猶豫片刻後,也慢悠悠跟了上來,他預感得這是弟子非常重要的一天,他恐怕需要做個見證。
聽聞母親醒來的消息,劉羨的心頓時牽動起來。因為皇甫回說過,母親要醒來,最早也要過五天,可母親卻三天就醒來了,這不是說明醫生有誤判嗎?或許母親的病情還沒有那麼糟糕,還存在一個痊愈恢複的可能性?隻要母親能夠安然無恙,他願意付出自己所有一切……
可轉眼穿過走廊與柳林,到達門前時,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如果母親真的不能痊愈?自己該怎麼麵對母親呢?又該怎麼麵對父親呢?劉羨深吸一口氣,他迫使自己像一個男子漢,把身體中的不安都排除後,才大步向病房中走去。
“是辟疾嗎?”屏風後傳來了清晰的聲音。
“阿母,是我。”
“到枕邊來。”
劉羨一陣緊張,恭順地走到枕邊,“阿母的身體還好嗎?”
張希妙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用平靜地聲音說:“真是個好天氣!你看那邊。”劉羨放眼向窗外望去,隻見粉嫩桃花花苞在初春的明媚的陽光下,發著微光,但也襯得希妙的肌膚如冰雪一般潔白。
希妙喃喃道:“就這樣躺在這裡,我自己也變成了太陽,變成了桃花。真好!”映在窗戶上的桃花枝頭還有三片黃葉,竟然還沒有落下,“春天過去,就是盛夏,秋天結束,則變成冬天,上蒼的力量真大。”
“阿母,您的身體如何?”
“我的冬天要結束了,你明白了嗎?”
“怎麼會?!”
“但是呢,我必須留些種子給你,你還在春天。”
張希妙的眼神有點兒茫然。一笑之間,她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種徹骨的冰冷。“我真想親眼慶祝你的婚禮,但是你的婚禮還有好幾年……辟疾。”
“阿母,我在。”
“我聽阿春說了,大人還不見蹤影,是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