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疾,我本想直接把那一天的事情講給你聽。但是剛準備開始的時候,我又意識到不妥,仔細想想,很多事情還是少不了前因後果,不然你無法理解人的情感變化,不明白人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所以我還是打算往長了講。
但太長了也不好,很多事情我也隻是旁觀者,見證者,甚至是道聽途說。你又隨你老師學過國史,其實很多事你也知道。因此我也不敢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對的。但我隻能把我經曆過的,我所親眼看見的告訴你。但我相信,以你的聰明,這就已經足夠判斷其中的是非了。
這樣,就從我的出身說起吧!
辟疾,我從沒有和你說過,但你應該知道吧!我的祖父是張飛,就是那個傳說中能睜著眼睛睡覺,在當陽嚇退千軍萬馬的車騎將軍。但很可惜,我也和你一樣,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阿翁。在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去世了,據說是因為鞭撻部屬,被人割去了首級。
但即使如此,我們家在蜀中也非常顯赫。因為你曾祖昭烈皇帝劉備,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因為他隻身闖蕩天下,身邊沒有一個血親,所以他格外珍視身邊的朋友,把他們當做比血親還親近的兄弟,相應的,他的朋友也前所未有的多。而我的阿翁張飛,則是最早追隨他的兩個朋友之一,加上又是他少見的同鄉,所以就格外受重視。
在得知我阿翁死訊的那天,你曾祖沉默了半晌,在深夜裡拉著你阿翁到了我家。當時你外祖還什麼都不知道,就隨著兩個姊妹到門前拜見你曾祖。是你曾祖親自告知了死訊,而後又把你祖父拉出來,指著我姑姑說:“這就是你的妻子。”而後又指著我阿父說:“這就是你的兄弟。”
從此我們家就成了大漢最後的戚族。
不過這也是我阿父告訴我的,在我出生的時候,你曾祖已去世了很多年。當時你祖父的第一任皇後,也就是我的大姑姑,也已病逝了十年,同年他又娶了我的小姑姑,也立為皇後。而你外祖,當時也位高權重,官至侍中、尚書仆射,是你祖父的心腹重臣。
我們張氏一門一連出了兩位皇後,一位輔臣,雖說不是朝中頂流的權勢,但論及榮華尊貴,蜀中再不作他想了。
所以在我剛出生的第一天,你祖父便和外祖便定好了,要按照祖輩的約定,讓子女繼續結親,對象不是他人,便是你的父親。
你看,你的親事訂的是多麼晚,而在我的人生之初,就知道了自己未來的路。畢竟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選定了丈夫,就是選擇了她的人生道路。
辟疾,你不要露出這種悲哀的神情,在我小時候,我真心為父母的決定感到幸福。很容易理解吧,那時所有人都關注我,祝福我,寵溺我。你祖父年年賜給我錦繡,你祖母吳昭儀親自教我裁衣,還有什麼關家趙家的伯伯,也都經常送我一些彆出心裁的禮物,什麼嶺南的荔枝,滇池的鸚鵡,還有合浦的珍珠。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夏侯霸將軍送的一把鳳紋牡丹玉簪,就是我頭上這一把。那時他被司馬氏迫害,跋山涉水逃到蜀地來,因為與我們家有親緣關係,所以就住在我們府裡。他非常喜歡我,說我長得像他母親,就把這支玉簪送給了我,當時西川沒有這樣精巧的手藝,我喜歡得不得了。現在我把它留給你,將來你贈給你妻子,就說是我的傳家寶吧。
話說回來,那時候我就是這樣沒有煩惱,每天都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隻想著快快長大,出嫁,產子,獲得女人最重要的幸福。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女人的幸福也和國家的命運綁定在一起,而那個時候,國家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我生得晚,沒有經曆過諸葛丞相治蜀的光景。你外祖說,他生前以嚴法治國,使百姓勞有所得,官場幾無墨吏,對外還能壓製魏軍,幾戰幾勝,是世間百年難得一見的雄才。而在他去世以後,國中就再沒有類似的人物了。所以接替他的蔣琬、費禕兩位大將軍,就漸漸放棄征戰,一心安境養民。
但在我六歲那一年,國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費禕大將軍遇刺。
費禕大將軍是你大伯母的生父,也是國中實際的宰相,結果卻離奇死在了一名魏人降將手上,這實在無法讓人接受。當時朝野議論紛紛,都以為安國已久,應當發兵報複。恰逢東吳丞相諸葛恪發信來朝說,他在東興大勝魏軍,殲敵竟達數萬,這正是北伐的不世良機,請我國於明年一起呼應。於是你祖父就任命衛將軍薑維為帥,重新開啟了北伐大業。
我不懂軍事,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成都,何況自從諸葛丞相移鎮漢中後,北伐大軍也從來都在漢中,一旦舉兵,我連出征的盛典都不曾得見。所以這些事情,我並不知道,也很少聽你外祖談起過。我那時關心的,其實就是讓時間快快過去,我好早點嫁給你父親。
我很早就認識你父親了,因為我姑姑是皇後嘛,所以我父母常常會帶我入宮,一齊去拜見她,所以也會經常撞見你父親。我第一次見你父親的時候,應該是在四歲。
那也是我第一次進宮,當時正值四月,春華已謝,夏至未至。小姑姑見了我很歡喜,就帶我到橘柚園裡去遊玩。橘柚園是宮中最大的果園,有上千株果樹,春有毛桃櫻桃,枇杷桑葚,夏有杏李葡萄,石榴楊梅,秋有柑橘紫梨,紅棗甘蔗,可謂無所不包,除去極個彆時間外,園中總有花實豐盛,是宮中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
然後我就撞見了你父親。說來也奇怪,最近我有很多事都記不住,但年輕的事情卻愈發清晰了。當時我牽著姑姑的手,遠遠就看見有很高的人在打枇杷,靠近一看,原來是你父親騎在你大伯劉璿頭上。你父親那時才六歲,隻有這麼高,而你大伯已成年很久了,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臂膀粗壯,一看就孔武有力。導致我第一時間以為他們是父子,而不是兄弟。
我姑姑當時就指著你父親,對我笑著說:“那就是你未來的良人。”,而我什麼都不懂,就問道:“什麼是良人?”,我姑姑就回答說:“是你將來的丈夫,一生的依靠。”
你大伯聽見了,就聳著肩,提醒你父親,說:“六弟,弟妹來了。”
你父親就轉頭看見了我,那時候的他多可愛啊!他手拿一根竹棍,手裡提著一串枇杷,一張臉沾著幾條灰痕,就像一隻剛從煙囪裡爬出來的貓。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低頭問你大伯:“她就是希妙?”然後就一溜煙從你大伯身上滾下來,把手裡的枇杷全塞到我手裡,老氣橫秋地說:“夫人,吃枇杷。”
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但在當時,我卻很動心。他手上的枇杷濕漉漉的,還沾有清晨的露水,淡淡的果香和他身上葉子似的清新氣息包裹過來,更讓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又似慌亂,總而言之,就是一時僵在了原地。
最後是你的父親親手剝了一顆枇杷給我,笑著說:“很甜呢!”,我下意識含了進去,我姑姑還有你大伯都笑了起來,可我真的覺得,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幾個時刻之一。
從此你父親就經常來家中看我,或是明目張膽的來,或是暗地偷偷的來,他都乾過。他年紀很小的時候,膽子就已經很大了。後來大了一些,到了你這個年紀,他也能騎馬,有一身好射術,於是他就經常出宮,帶著幾個護衛到東郊去狩獵,大多能滿載而歸,而每次他射獵回來,都會裝作不經意地路過我家,然後送給我一些禮物。
和大人們的禮物比起來,他的禮物當然很寒酸,有時是一隻巴掌大的鬆鼠,有時是一圈杏花織的花環,還有一次,他射中了一隻錦雞,而後突然奇想,把羽毛都拔了,做了一把羽扇給我,這些禮物的價值不算太高,但是我卻明白其中的心意:這說明他喜歡我,願意和我白頭偕老。對於一個早已確定了夫君的女子來說,這就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等到景耀二年,也就是我十三歲的時候,你父親十五歲的時候,你父親行了元服之禮,被封為新興王,也是在同年,我們正式舉行了婚禮。
那一天真是快樂,當天你父親乘著墨車來接我,我身穿金飾的嫁衣,用紗扇蒙著臉,在你外祖的牽引下走出府邸,當我放開你外祖的手,邁入你父親的墨車裡,這就代表著我已經正式出嫁,不再是張家的女兒,而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入車後,我放下紗扇,墨車為玄布遮蓋,根本看不清周遭。隻能看見車前你父親的背影,還有車前依稀的燭燈。但我不覺得孤獨和害怕,因為周圍到處是鑼鼓聲、祝福聲,而侍女們一齊對著墨車撒合歡花,還有一些孩子追在墨車後麵歌唱,這些讓我安靜和滿足,隻想著如果能這麼走下去,一直到老死也很幸福。
後麵就是一些很繁瑣的禮儀了,什麼新人沃盥、同牢而食、三飯三酳,你以後也會經曆的,我在這裡就不再多說。而辟疾,你要記住,婚禮是一個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時刻,雖然繁瑣,卻最關係到夫妻婚姻的命運。
我希望你以後成婚的時候,也要用心,不要嫌麻煩,不要給婚禮留下遺憾的回憶。對於我來說,就是因為你父親給了我一次沒有遺憾的婚禮,他當時春風滿麵,笑意盈盈,這就夠了,所以現在無論他做出什麼事,我都不會怨他。
成婚以後,我們兩人的日子更是恬靜。說起來,和現在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區彆,就是在成都西郊添了一片六百畝的莊子,我和你父親在那兒成了一個小家。這很正常,你父親在兄弟中排名第六,太子之位早早就屬於你大伯,按照大漢慣例,其餘親王皆不得參政,相應的,也就少了很多麻煩事,隻需要管好自己的家事便可以了。
也不止是你的父親這樣,你現在的這幾位伯父,也多是如此。如果說硬要有什麼不滿,大概就是六百畝地還是有些太寒酸了,像東吳或是曹魏的大族,多坐擁數千畝的田地,擁有近千名仆人。不過我們也知道國家困難,不易驕奢,就是像張嶷將軍這樣的名將,也常常因看不起病而困擾,我們能夠衣食無憂,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而在你父親的兄弟之中,你父親真的是個賢王。他和我成婚以後,當時是他操持家業。
他和佃戶們混在一處,一齊下田,一齊開渠,一齊射獵,全莊一百戶百姓,就沒有不傾慕於他的。平日裡哪家遇到什麼難事,他都會第一時間幫忙解決,而莊子裡所得的稅賦,他往往隻留下自己應得的一半,其他的都送到少府,說充當軍需。朝野內外都稱讚他,說你父親勤儉修德,堪稱皇子表率。
那時候,你父親待我也很好,他當時不納妾也不飲酒,雖然說話無拘無束,時常嚇我一跳,但為人坦蕩,我從來不需要猜他的心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再大的煩惱,哭一頓,鬨一頓,第二天就過去了。時光簡單得就像老子說的那樣,男耕女織,春耕夏耘,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那時候我母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來看我,看見我們夫妻和睦,也非常滿意。唯一的遺憾就是我還沒有孩子,她就經常打聽一些偏方,然後配齊了給我送過來,叮囑我說:“女人再幸福也不能沒有孩子,有了孩子還是真正的圓滿。”
她催得我當了真,所以那段時間,我最操心的,就是想懷一個孩子,可惜一直沒懷上。但那時我還年輕,你父親也年輕,再等等也來得及。
可有些事情是等不及的,比如春耕,春耕拖久了就要糧荒,又比如朝政,朝政拖久了就釀成了災難。
就在我和你父親還過著自己的生活,並以為生活將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災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而當危難真正到來的時候,你才知道了,許多你以為將要天長地久的東西,實際上脆弱得不值一提。
在景耀五年那年,也就是我和你父親成婚後的第三年,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薑維大將軍避禍遝中,滅國之難也就這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