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劉羨有些感動,他想,上蒼或許還是善待自己的,它奪去了自己一些珍貴的東西,也給了自己一些彆人無法獲得的事物。
短暫的收拾行李後,劉羨到母親墓前短暫辭彆,然後就搬到了陳壽府上。陳壽的府院並不大,是在洛陽太學南郊買的一個一進院落,當夜,劉羨在陳壽的臥房裡鋪了張席子,就在這裡入睡了。
後來又過了三天,陳壽邀請的客人們便應約而至。陳壽和劉羨重點說了三人,但實際上,當日大約有熙熙攘攘近百名文士前來參觀,有的是陳壽邀請的賓客,有的則是賓客的弟子好友,還有一些是慕名而來。劉羨作為陳壽的弟子,就在門口和陳壽一起迎來送往,結果沒想到,還遇到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
劉羨看到鄄城公從牛車上走下的時候,先是一驚,而後立刻迎上前去,一麵攙扶一麵問道:“嶽丈怎麼過來了?”
鄄城公先是調笑道:“我可是陳思王(曹植)之子,聽說文壇有一件盛事,怎麼能缺席呢?”
而後他上下打量著女婿的身材氣質,越看越是滿意,又讚賞他說:“這兩年,你在邊山守孝,嚴守喪禮,已經是京畿聞名的孝子了。我還擔憂你憂傷過度,毀壞了身體,不料今日再見,你倒是愈發有英武之氣。”
劉羨連連自謙說:“嶽丈過獎了,我現在倒是愈發感到自己無知了。”
兩人寒暄之間,賓客間又出現一陣喧嘩聲,劉羨轉首去看,原來是最德高望重的魚豢公來了。劉羨趕忙幫曹誌一行人找了一個位置,而後又上前去迎接。
此時陳壽正在魚豢公攀談:“來,魚公入內坐。您這麼大年紀,還願意辛苦勞頓前來,真是感激不儘。我已經把書備好,今日還望您不吝賜教,暢所欲言。”
魚豢公已經年過九十,整個人顫巍巍的。而他的態度很和藹,一見麵就抓著陳壽的手,露出一副遇逢知己的神情,道:“我讀過你的《益部耆舊傳》、《古國誌》,可謂當世一流文章。後來沒聽說你的消息,還以為你無心仕途,回鄉隱居了。前些日聽聞你回到洛陽,又有良史出世,真不知有幾多歡喜!當浮一大白!”
陳壽早年飽受攻訐,不料被魚豢公如此誇讚,一時間頗有些感動,他緊緊握住魚豢公的手,承諾道:“那今日魚公閱罷,我便冒昧與魚公同醉!”
說罷,兩人都笑了起來。此時該來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夏侯湛和司馬彪也已在內室端坐,眾人對待陳壽的史書已有些望眼欲穿了,陳壽也不賣什麼關子,他當即把抄錄好的四套《三國誌》拿出來,兩套放在院中,讓劉羨供大家傳閱,兩套則在內室,他親自陪伴三名大家品評。
有了書籍之後,院中的喧嘩聲漸漸靜了下來,隻剩下眾人傳閱史冊的竊竊私語。由於外院人多書少,往往是兩三個人同看一卷書,曹誌倒也懶得湊這個熱鬨了,在劉羨給他端茶的時候,他把女婿拉住,問道:“懷衝,你說說看,你覺得你老師的史書有何特點,算良史嗎?”
他這一問,恰好也是外院許多文士的心聲,他們不禁也抬起頭,要看這位安樂公世子如何作答。
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劉羨沉思片刻,回答道:“我老師修史,其實要義不過在於中規中矩四字。”
“喔?怎麼說?”
“修史一事,難就難在事繁人雜,難以理出脈絡,如魚豢公修《魏略》,秉筆直書,有八百萬字,雖然不愧為煌煌巨著。但旁人要想入門,未免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而若過於簡略,又恐怕不能起到記史明事,通曉因果的作用,不足為後人鑒。”
“班固、司馬遷之所以被稱為史學大家,除了文以載道,微言大義外,最重要的就是權衡了這兩點,使其詳略得當,文質辨洽。從這兩點來說,我老師之修史,簡明扼要,體例齊全,不過三十六萬字,便能詳述百年近史,自然是中規中矩。”
“哦?”一名客人閉卷問道,“照公子這麼說,陳公史才在魚公之上咯?”
這算是一個刁難的問題,劉羨看過去,認出這人是魚豢公的隨從,當是不忿於劉羨把陳壽放在魚豢公之上,才如此發問。
但他不慌不忙,笑答道:“晚輩方才所言,不過是說修史風格不同罷了,論史料詳實,備異存說,恐怕班、馬二人在世,也要拜魚公下風。”
客人一下就啞住了,劉羨這是其人之道還之彼身。他提出一個讓劉羨不好回答的問題,讓劉羨收回陳壽在魚豢之上的說法,劉羨便避其鋒芒,同樣回了一個不好承認的答案,說不隻陳壽,連班固、司馬遷也不如魚豢。這讓客人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人群中傳來一陣低低的哄笑聲。
鄄城公不由撫須笑道:“幾年不見,你還更伶牙俐齒了。”而後讓劉羨坐下,又對一旁的客人說:“魚公就在裡麵讀書,他為人清正,考古持公,想必不多時就會有一個準確的評價了,你何必急在一時呢?”這才把客人安撫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來會的眾人沒法不心急,因為人性就是這樣,更看重結果,而不看重過程。更看重旁人的評價,而不看重內容本身。
大部分人都焦急地看向內室的房門,或希望看到大家們的神情,或希望聽到隻言片語,好以此作為文壇的談資。
在眾人漫長的等待中,時間來到了傍晚,陳壽四人在內室談了整整三個時辰,就連用膳時也沒有停下。就當大部分都已經有些疲倦,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有人突然說:“大家出來了!出來了!”
眾人這才精神一振,果然看到魚豢,司馬彪,夏侯湛,陳壽四人從室內走出。他們神態各異,魚豢悵然若失,夏侯湛則滿麵沉靜,隻有司馬彪與陳壽言笑歡喜。
終於到了該給評判的時候了。
魚豢公拄著鶴杖,對陳壽嗟歎道:“可惜啊可惜,承祚,文章寫到這個地步,你竟然不寫誌表!難道不有愧於班氏嗎?”而後又轉身對眾人說:“既無誌表,此書雖為當代第一,到底也略遜於《漢書》、《史記》。”
所謂的誌表,便是《漢書》中的《五行誌》、《職官誌》、《食貨誌》、《諸侯王表》、《百官公卿表》等文章。
雖然對常人而言,本紀列傳才是史書的主要內容,但那隻不過是了解史書中的人物。想要全方位的了解曆史上的社會及製度變遷,就必須讀誌表。這也就要求,隻有老於典故、洞察社會的高手,才敢著筆修誌。
從這個角度來說,《三國誌》名為誌,卻不修誌表,實在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但能被這樣要求的前提,是此外的內容已無可挑剔。魚豢公說出這句話,不外乎是說,在本紀、列傳的創作上,陳壽已與班、馬二人並肩了!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他們本當劉羨的言語是為師長的美譽,豈料魚豢公也給出一樣評價!
而司馬彪則笑道:“魚公不必如此苛求,看過這本《三國誌》,我就算寫過誌表,又豈敢自誇呢?”他繼而又對陳壽請求道,“還請陳兄讓我抄錄一份,我好做家傳。”
“哪裡哪裡。”陳壽當即笑道,“我還記得當年我到紹統兄府上借閱《續漢書》,紹統兄毫不吝惜,直接讓我抄閱,對我實在受益良多,如今怎敢不投桃報李呢?”說罷,就吩咐劉羨道,“懷衝,快去取一套過來,我要贈予紹統兄。”
就連司馬彪也如此不吝惜讚美,眾人終於開始議論紛紛,以一種更加審慎的態度去直視《三國誌》,同時又對夏侯湛的態度更感好奇,不知這位年輕的史學大家會如何表態呢?
眾目睽睽下,夏侯湛仰天長歎,他從隨身的包袱中取出二十卷書頁,對陳壽道:“我聽說陳公修史,本想把自己修成的幾卷《魏書》與陳公交換,禮尚往來,也好做君子之交。可現在想來,拙作實在不值一提,就不當眾獻醜了。”
說到這,他竟走到煎茶的火爐旁,將手中書卷投入其中,紙張瞬時席卷成火光,照亮了院中客人們驚駭的麵孔。隨後,夏侯湛當眾宣布道:“自今日起,夏侯湛棄修《魏書》。”
這一天,陳壽名動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