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口中說粗通文武,但劉羨心裡還是非常自傲。
這些年下來,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士族子弟。有石超、賈謐這樣的元勳之後,也有阮玄、曹會這樣的文士子弟,更彆說還有司馬瑋、司馬允這樣的皇族宗室,可在劉羨眼中,他們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優點,但綜合來看,各自也都有比較大的缺陷,拋開家境單論個人素質,並不足以與自己並論。
李密聽他的口氣,也察覺出了其中的自傲,但臉上的笑容仍是不變:“公子不妨說得具體一些。”
“如何具體?”
“論文之一道,公子學過哪些書?”
劉羨沉思片刻,列舉道:“晚輩跟隨老師學習,起初教我《詩》、《書》、《禮》、《易》、《論語》、《孝經》,都從鄭學,後來稍有所成,便教我《大學》、《孟子》、《荀子》、《中庸》。又因老師修史,帶我學過《史記》、《漢書》,其中的《本紀》、《列傳》,多已爛熟。《左傳》、《戰國策》等書自不必說,還有老師自修的《三國誌》、魚豢公修的《魏略》、蔡邕的《東觀漢記》等等。除此之外,還讀過一些雜家文集,詩詞文賦。”
李密問道:“哦?有哪些雜家的文集呢?”
“我另一位老師小阮公好老莊,所以《道德經》、《南華經》,我都讀過。新近白馬寺竺法護大師翻編的一些佛經,諸如《般若經》、《華嚴經》、《涅槃經》,小阮公也借給我研讀。老師的藏書中還有《墨子》、《韓非子》、《商君書》等,小子不才,也都看過一些。”
“那公子所學,確實算得上淵博了。”李密點點頭,繼續問道,“那論武之一道,公子又學過什麼呢?”
劉羨回答道:“隨老師時,讀過《孫子》、《孫臏》、《吳子》、《三略》、《六韜》等兵法,後來老師南下,小阮公教我騎射、劍術,到如今,小子勉強能開三石弓,十中五六,天下五路劍術,小子大概練會了紛擊劍與出手劍兩路。”
見李密頻頻點頭,劉羨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他雖然性格沉靜,但還沒能做到完全杜絕虛榮心。更何況,想得到他人的認可,這本就是世人都有的欲望。
他本以為此時會迎來老人的誇獎,誰知老人說道:“如此說來,公子確實還需要努力,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光靠這些,還遠遠不夠。”
這話大大出乎劉羨預料,他第一反應是老人在開玩笑,抬眼去打量老人,發現李密神情嚴肅,言語誠懇,並不似在玩笑,也不似在找茬,一時間讓他倍感疑惑:“先生此言當真?”
“莫非公子已經自滿了不成?”
劉羨倒不是自滿,隻是真的茫然:在他的認知中,同齡人該學的東西,他基本上都學過了。如果這些東西還不夠,那到底是什麼不夠?他完全不明白,就是想努力也不知從何著手。這老先生真的不是玩笑?但劉羨還是保持了對老人的尊重,低頭問說:“小子不敢,還請先生指教。”
李密指著劉羨,徐徐說道:“公子方才說的那些,都是修身存身的學問,不是治國的學問。”
劉羨問道:“為什麼這麼說?經史不能治國嗎?”
李密笑著搖頭道:“都不能治國。”他在這裡稍微一頓,接著解釋道,“聖人的經書,是教人做人的。歸根結底,其實就是一句話:要做君子,不能做小人。這是典型的修身之學,拿它明心,自然是毫無問題,但拿來做事,卻百無一用。”
劉羨欲言又止,因為找不到話語反駁。
而後李密又說:“而讀史書,公子說《本紀》、《列傳》多已爛熟,學的都是什麼呢?恐怕都是些陰謀權鬥之術吧!該與誰為黨,羅織勢力,再如何兩麵三刀,避實就虛,聯弱勝強,以大勝小。對不對?這些是存身之術,可以在政治中明哲保身。而如何治理國家,造福百姓,公子真學到了嗎?”
劉羨在這裡終於找到了一些破綻,他質問道:“可史書上不是也記載了一些賑災之法、破賊之術、養民之道嗎?老先生這樣講,是不是太偏頗了?”
李密擺手道:“那些都是虛的,隻有大概,而無細節。非熟於庶務者,不能明其奧妙。”
“就拿宣帝時趙充國上屯田策的情況為例,趙充國稱‘月用糧穀十九萬九千六百三十斛,鹽千六百九十三斛,茭槁二十五萬二百八十六石。難久不解,繇役不息。’《漢書》中對於將士所耗已有明言,可這是軍隊到手的明賬,朝廷調撥糧秣,卻要考慮到沿途的損耗,動用多少民夫,去哪些郡國征集,還要考慮減少對民生的影響,不要影響物價,不要影響農耕。這些明細,公子讀史書能明白嗎?”
這番話語為劉羨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他還真沒有從如此深入的角度去思考政策與國事。
以往他隻注意到史書中記載的人物悲歡,可對於他們一舉一動的切實運行,卻始終隔著一層蒼白的麵紗,如今老人輕輕一點,麵紗掀開了。他頓時恍然發現,在史書背後,竟然還有這麼多的謎團和陰影,而這些謎團與陰影,才是真正影響國家與百姓命運的事物。
他急忙向李密問道:“這就是治國之學嗎?先生從哪裡學來的?”
李密笑道:“當然是有人教給我的,怎麼,公子想學嗎?”
劉羨有些興奮,同時又有些猶豫,畢竟他與眼前這位老人不過是第一次見麵,他為什麼要這麼善待自己呢?沒有任何一次好運是沒有代價的,當年鄄城公提出的定親,就讓自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現在,他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老人的名字。
在他思考的時候,一旁觀察許久的陳壽終於走了過來。他插到李密與劉羨之間,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笑道:“沒什麼好顧慮的,我這次叫你過來,就是讓你見見我這位老友。他確有經國學問,從今天開始,你就陪伴他左右,做最後的求學吧。”
說罷,陳壽又神色複雜地看向李密,輕聲道:“現在,我把懷衝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