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父女三人早早的來到酒店,晚市還未營業,服務員一個個的都趴在桌上或躺在凳上睡著,隻有一個值班的姑娘懶散的爬起來把她們引到包廂。她聽父親說要晚些等人齊再點菜,便倒了三杯開水,扔下菜譜又去睡覺了。
快到晚飯時,村長老婆帶著女兒,笑盈盈的打著招呼進來。
父親把她讓進裡麵落座,遞過菜單請她點菜。她謙讓一番後便不再客氣,各色冷熱大菜湯碟飲品不一會兒都悉數點好。茶水上桌,等菜上桌之間,村長老婆和父親聊起了上次見到五百的故事,半開玩笑的說著他裝腔作勢說英語,像個外國人,還提起了那個胸針。
“是不是一個打火機大小的東西,可以彆在衣服口袋上的?”父親問道。
“哎對對,就是!”村長老婆驚訝的說著,“比打火機還要細長一點兒,你也曉得這個東西噻?”
“我在那邊,有一回結了進度款,項目經理請我們班組哥老官吃飯。那個老哥呢,看得起我,也叫到我一起。去了就看到那個日本監理戴著這麼個東西,大概那麼大。”父親拿起打火機比劃著,“比這個是小一些,長出一頭來。我曉不得是個啥子,也不敢問,還以為日本人穿衣服講究,還要戴著個牌牌,顯得好看嗦……”
“哈哈哈……”村長老婆笑著,“那你可想錯了,那個東西金貴的很!”她笑著說:“當時五百也一直裝起在個包包裡頭,也就給我們看了幾分鐘,就收進去了,我想仔細看一哈子,都沒得空。”
“那五百可是大老板了噢!”父親笑著略帶調侃的說,“我後來聽說,那個東西可是金貴的很,說這個叫個啥子助理,意思就是頂一兩個人幫你安排事情。你說,我們這樣打工的,有個啥子事情要安排,吃飯睡覺上工,隻有那些個大老板,事情多的記不贏,才好弄個助理噻。”
“對嘛,你們現在各個都是大老板了嘛!”村長老婆也笑著說,“都是見過了大世麵的人,一個在歐洲,一個在日本,都昌盛的緊,娃兒們以後更是了不得。哪個像我們這些個人,也就在這大點兒的壩壩頭裡打爛仗,苦的很!”
“哎——我就是個打工的,啥子老板喲,人家五百五老板才是大老板。”父親看著村長女兒接著說,“以後娃兒出去了,肯定也是爭氣!也是大老板!”
說話間涼菜已齊備,但村長還未見蹤影,服務員也來催問要不要走熱菜。村長老婆也等的有些不耐煩,給村長去了個電話,兩句話便掛斷,然後便擺擺手說,咱們先吃吧,他有點兒事還要耽擱一下。父親還要再等,村長老婆則堅持說不等了,娃兒們也餓了,一擺手招呼服務員上熱菜。
村長女兒從進來開始就悶著頭玩手機,見上菜了才放下手機準備吃飯。突然,她發現了弟弟手裡的東西,驚訝的說道,這不是那個學習機?她看向姐姐,姐姐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她又看看父親,父親說自己也隻是在那邊城裡見過,托人買的,隻曉得是個能幫助學習的東西,名字不曉得叫啥子。
村長女兒轉頭就從手機上找出了這個東西的信息,原來正是五百兒子陳世豪用的那一款,還比他的新一代。父親看她喜愛,便讓弟弟拿過去給大姐耍一會。
正說著,包間門被推開,前廳經理引著村長進來。村長麵色醺紅,眼睛裡帶著微微的血絲,身上一股濃重的酒氣,顯然來之前沒少喝。他一進門,父親和姐姐就站了起來打招呼。他也不客氣,簡單的和父親打了個招呼,徑直走向裡麵留好的主位上坐了下來,端起茶杯就喝。村長老婆一路瞪著他,而他卻一眼也不敢看向夫人方向。
父親寒暄兩句後,從袋子裡拿出兩瓶日本清酒就要打開。村長看到說莫開了莫開了,這個喝不慣。說著電話裡叫司機從車上拿酒來,沒過一會司機便拎著兩瓶醬香進來了。村長看到後搖搖頭一咂嘴說,不是這個,都是自家人,不喝這些假打的,虛逑得很,拿老瀘州噻!司機便又小跑著換了兩瓶上來。
村長看著這兩瓶新酒滿意的點點頭,拿過父親和自己麵前的分酒器就準備倒酒,父親連忙起身接過,說著我來我來。村長一邊看著父親倒酒,一邊說著:“現在這些個瓜娃子,就曉得跟風,喝個啥子醬香,有啥子好喝嘛。老子是真的一點兒喝不慣,喝不慣嘛還不得行,場麵上到處都是這個酒,都喜歡喝,真的是……要老子說,還是老子們自家的老瀘州,喝起順到,實在,味道沒變過,巴適,安逸!”
“你可少喝點!”村長老婆瞪著他,沒好氣的說,“看到酒你就舞起了嗦!”
“哎呀曉得了曉得了,我陪老孟喝兩盅噻,大老遠路上來,咋個能不喝點兒嗦!”村長滿嘴強硬,卻有些心虛的怯著偷瞄了夫人一眼,看見夫人不再說話,便當作是默許,放心喝了起來。父親也嘿嘿陪著笑,又把清酒裝起來,說這個就給你帶回去嘗鮮。
酒酣之際,父親端杯起身,把剛才對村長老婆說的感謝的話,原樣又說了一遍。他本來酒量就不好,此時已是有些語無倫次,舌根發硬。他還特彆感謝了村長幫村裡那些孤寡打理後事,說著竟有些激動,眼裡泛起了淚花。
村長老婆趕緊笑著勸道,說領情了,彆再提這些個事了。她讓姐姐照顧父親多吃些菜,多喝茶解酒。然而父親並沒有坐下,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說這個是給娃兒的,說著就要遞給村長女兒。
“這個可不的行,老孟你趕緊收起,”村長老婆趕忙起身攔住父親,“一家人乾啥子這麼客氣嘞,你的心意我和娃兒他爸都曉得了,這個就不必了。再說你一個人養三個人,本來就緊張,娃兒們都要上學,可莫得弄這些個虛的,過些日子你們去了那裡,還要用錢,趕快給娃兒留到……”
父親已有幾分醉意,執意不肯,伸長胳膊就要拿給村長女兒,幾番都被村長老婆攔下。
然而這時,村長女兒卻訕笑著說:“大伯,我真的不要了,謝謝大伯!那個……”,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學習機,“就是這個東西,你下次再回來,辛苦你幫我也帶一個嗦,這個東西難買的很……”
“哎呀你這個娃兒,曉不得臉紅的嗦!”村長老婆罵道,臉上竟然有些羞憤之色,“還要起來了!”
父親聽到村長女兒這麼說,哈哈笑著從桌後繞過去,帶著踉蹌衝破村長老婆的阻攔,走到她身邊把紅包和學習機一起塞在她手裡說:“這兩個你都拿好,都是大伯送你的!以後好好學習!聽到麼得!”說著又哈哈笑起來。村長老婆見狀趕忙搶過來,又要塞到父親手裡,臉上的羞憤之色更重了。
正在二人你推我往之際,村長招招手說,哎呀算了,收下吧,大伯給娃兒的東西,也是心意,莫得推來推去了。村長老婆氣得連聲哎呦,直說這父女兩個咋個這個樣,女兒不懂事老子也不懂事噻?她無奈的歎著氣坐下,不再推卻。村長女兒則喜笑顏開,捧著禮物說謝謝大伯。
第四節
因為村長一路打了招呼,姐弟二人辦出國材料的手續順風順水,很快便拿到了簽證。在等待出發的這些天裡,父女倆仔細檢查了家裡一應事物,計劃著哪些要帶走,哪些要鎖好,哪些可以送人。其中最讓姐姐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家裡養的這些小夥伴們。
大黃是他最不擔心的,因為他知道大黃不管有沒有她喂,都一樣能照顧好自己。而且大黃似乎今年還下了小崽,因為她前幾天在村後的草叢裡看見了一窩貓仔,裡麵有一隻和大黃一模一樣,渾身金色。
這幾隻雞和兔父親原本打算拿去鎮上賣了,實在不行殺了吃了,或者送人。但是姐姐都搖著頭堅決不肯,因為她知道殺和賣的最終結局一樣都是變成盤中餐。至於送人,她默默在村裡轉了一圈,也沒物色到滿意的“收養家庭”。因為村裡沒有人像姐姐一樣把家禽當寵物來養,所以他們的飼養條件都沒有姐姐家好,況且姐姐猜測,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會拿著她的寵物去菜場賣掉,最終也逃不過被宰殺的命運。父親無奈的搖著頭笑著,最後隻得同意姐姐把她們放生。
父親把雞兔縛起來,裝在竹筐裡蓋上網兜紮好,用扁擔挑著,一家人在姐姐的帶領下走了小半天山路,終於來到了後山腳下的樹林。這是姐姐精心挑選的地方,遠離大路,不會被人抓走或被車碰到,而且這裡也靠近小溪,水草豐茂食物充足。雞群因為每天都出來放風,生存能力看似要強過兔子。它們脫離束縛後便四處探索起來,低頭啄食或抬頭張望。而兩隻兔子則因為被關在籠子裡太久,有些運動退化,呆呆的蹲在原地。姐姐看著這兩隻不知所措的兔子,心裡想真不應該把他們一直關在籠裡,當初是為他們好,而今看來反而是害了他們。
姐姐和父親在林中的地上勉強整出一塊平地,鋪上家裡帶出來的硬紙板,給雞兔做了窩,留足了糧食。最後姐姐在父親再三的催促下才不舍地離開,一步三回頭。弟弟來時走累了,此時趴在父親背上望著遠去的雞兔,說了一句七個頭,十八條腿。
臨走前一天,父親再次帶著姐弟倆來到村裡公墓,最後再祭拜兩位老人。父親眼裡含著淚,擺上了幾樣瓜果祭品,點了一支煙給爺爺。他本想對著老人的墓碑說幾句話,作為臨行前的告彆,然而每每開口,到嘴邊的話都會被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他隻勉強著叫了一聲爸媽便伏地大哭,直到哭不出聲,在姐姐的攙扶和安撫下歪坐在一旁,再也沒能多說出一個字。
臨走前,他們仔細的收拾了地上,擦乾淨墓碑,撿乾淨四周的落葉和雜草。父親望著眼前父母的黑白照,歎著氣幽幽的說了一句:“這一走,就曉不得啥子時間再能回來喲。”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女倆再三檢查過水電門窗後,才背上行李離開。姐姐最後鎖好門,把一串貼著標簽的鑰匙交給了等在門外的村長老婆。
村長老婆把一家人送到車站。分彆時她抱著弟弟說,你娃兒要學乖曉得不,聽你老漢兒和姐姐的話,想吃啥子了就讓你姐姐給嬢嬢說,嬢嬢寄過去給你。說完緊緊的抱著弟弟,在他臉上親了好一會。接著她又囑咐姐姐到了那邊就給她發消息,並且把一個鼓囊囊的包硬塞到姐姐手裡,裡麵滿是弟弟愛吃的零食。她說裡麵有炸雞和薯條,是昨天買的,在冰箱裡放了一夜早上又拿出來烤脆了,上車趕緊吃完,再放過夜就不好了。
村長老婆最後又抱起弟弟親了親,站在外麵看著三人過了安檢,重新背上沉重的行李,才揮著手慢慢離去。而等到發車之後,她告訴姐姐,零食包裡還有她給弟弟準備的錢,讓姐姐收好,而這些錢,比父親給村長女兒的要多的多。
上車剛放好行李,火車便搖晃著緩緩開動了。
這是一條頗有年代的鐵路,最早修成時,上麵跑的還是冒著黑煙的蒸汽火車。父親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和爺爺坐火車出去,夏天悶熱,車廂裡也沒有空調,但發車後列車員還是特地走過來大聲要大家關窗,因為開出去不遠就要進隧道,如果不關窗的話,車頭冒出的黑煙就會全部湧進車廂,到時候不僅呼吸困難,車廂裡所有人的臉上身上,都會染上厚厚黑黑的一層煤灰。那時候車開不快,大家隻能在那黑暗擁擠又悶熱的牢籠般的車廂裡坐著,在混雜著煙味和汗臭味的潮濕空氣裡等待著,直到火車衝出黑暗的那一刻,迫不及待的打開窗戶探出頭,重新呼吸著清爽的山風。
父親說,那也是他第一次從運動的火車上看到自己的家。火車出隧道的一霎那,兩山之間穀地上那片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便一覽無遺的在車窗腳下展開,隨著火車的前進慢慢偏轉著遠去,直到消失在大山身後。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在茫茫大山之中,那座山穀儘頭簡陋破爛的小院,那間黃昏時一縷炊煙半盞昏燈的小屋,注定是他所有記憶和情感的,也是一直牽著他召喚他,冥冥中終將成為他靈魂歸宿的終點。
父女二人守在窗邊,看著自家院子最後一次在視野裡快速閃過,一瞬便又消失在群山之後。二人竟都默默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