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夢已過去了一天,牛犢渾然不覺。這已是早晨,牛欄屋門“吱呀”一聲開了,牛犢轉過脖子,見是主人胡前,他一手拿碗,一手拿盆,不知要做什麼。它警惕地站起來,往牛欄的旮旯走,走不動了,前麵是牆。
胡前放下手裡的家夥,旋即抓住它脖子上麵的皮毛,用了些力,牛犢扭不動,乾脆不動,卻發現主人對它非常和善,鬆開手指,撫摸它的頭,繼而撫摸它嫩嫩的嘴唇,它也不動,眼看著胡前到底要做什麼。他正用腳把那隻盆子移近,裡麵是白色的液體,他又拿起一隻碗,從盆子裡舀白色的液體,試探著靠近自己的嘴唇。
牛犢閉緊嘴唇,疑惑地盯著那隻碗。胡前就托起牛犢的下巴,讓它整個頭成為瞻仰之狀,又順手用兩個指頭把它的嘴巴拱開一條縫,然後將碗裡的白色液體慢慢地灌進它的嘴裡。
牛犢恐懼得想吐,儘管這味道還不錯。牛犢的這種反應導致灌下去的白色液體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噴濺出來了。
胡前蹙著眉說:難怪人們說畜生愚笨,連這麼好的補身子的豆漿它都不肯吃,真是啃草的命嘞。
胡前有些慍怒,手一用力,使牛犢的脖子翹得老高,它難受了,四隻小腿直跺,胡前趁機將盆裡的豆漿連續性地一碗碗地倒進了它的嘴裡,骨碌骨碌地流進了喉嚨。這會兒噴出來的豆漿少,不過牛犢的嘴唇和胡前的手指,像石灰涮過一樣,濕漉漉地白。
一周後,牛犢再沒有吃過豆漿,而是到山上放草。這也難怪,胡前的二兒子看見胡前每天磨豆漿給牛犢喝,便說爸爸,我要吃豆豆。這麼一叫,帶了個頭,老大也叫起來。胡前考慮孩子的媽媽不在身邊,怪可憐的,便答應炒豆豆他們吃。但家裡的黃豆都是自己種的,數量有限,現在隻存一簸箕了。他取一半出來炒熟,給孩子零食;另一半想留著繼續磨豆漿供養牛犢。
可是不幾天,孩子們就把炒熟的黃豆吃完了,又盯著留下的一點黃豆。老大慫恿著老三,抱住胡前的大腿,說爸爸,我要吃豆豆,豆豆好吃。
胡前心腸軟,弓身抱起老三:寶貝,我這就給你炒黃豆。可是黃豆不多了哦,連給牛犢磨豆漿都不夠。老三照老大教給他的話說,現在牛犢長出了牙,可以吃青草了,再磨豆漿它吃就是浪費。
不是浪費不浪費的事,家裡的黃豆就是不磨豆漿也不多了。好哦,就把僅有的一點黃豆炒給你們兄弟仨吃!
胡前說話算數,一會兒,屋子裡充滿了炒黃豆的香氣,灶鍋裡很熱,三個孩子的心裡也很熱;再一會兒,他們咯嘣咯嘣地嚼著黃豆,比賽樣地把它吃得所剩無幾了。
黃昏時分,夕陽尚未落山,那緋紅的餘光把小牛犢的影子拉得很長,也把走出房屋的胡前的影子拉得很長。牛犢就繞著胡前轉動,他明白,它是想吃那味道不錯的豆漿,可是繞著他轉了很久,不見胡前拿出豆漿來,它便悵惘地走到屋邊啃那長在上麵的青嫩莖葉。
胡前是個性情中人,即便對畜生也是這樣,他當天晚上就到村子裡其他人家借黃豆,可是沒有借來,都說陳黃豆沒有了,要等新黃豆收獲。這在胡前聽來,都是廢話,他家有一塊黃豆地,結出的黃豆角還是嫩的。回到家他感到有點過意不去,就到牛欄裡撫摸已經臥地淺睡的牛犢,牛犢很乖,早晨出欄,傍晚知道蓄欄。胡前撫摸著它,感覺它架子大了,但很瘦,明顯的營養不良。
幾天後,牛犢在山上放草,草兒也青,但沒有莊稼地裡的麥苗兒青,麥苗兒青又怎麼能夠讓牛放牧?莊戶人種麥子不是指望麥粒兒金燦燦的收成麼?但現在有個特殊,水庫壩外有一塊麥地村裡決定修渠道,要廢除,這青翠的麥苗兒不能作柴燒,牧牛也挺好的,可以為牛群提供幾頓香餐。胡前自然就想到他家的小牛犢,便到山上把放草的牛犢吆下山,趕到那塊麥地,儘是青翠的麥苗,一棵擠著一棵的,舌頭一繞就是一大把,吃得也挺香。可是牛犢總有些不習慣,甚至有些膽怯。記得前幾天一頭大黃牛走到麥田邊,舌頭一伸才吃一口麥苗就被放牛娃狠揍一竹鞭,它就掉頭走開了,現在是怎麼回事?它想不透,看麥田那邊,也走來了三三兩兩的人和三三兩兩的黃牛,黃牛們都在儘興地吃麥苗,沒有人再用鞭子抽打它們,兀自狐疑的牛犢不解其故。看一看主人,對它沒有什麼惡意,還一臉微笑,便放心地吃起麥苗。
一會兒,主人走了,牛犢還在貪婪地吃著麥苗的莖葉。太陽照著它,暖暖的光線交織在它身上,它感覺挺舒適,不經意間,耳畔掠過一陣烏鴉的叫聲;牛犢還在吃那莖葉,細細地嚼,它的嘴唇沾滿了有些苦澀的唾沫星兒。
這時,陽光暗了,烏雲緩緩地遮沒了天空,遠處的林子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天色漸晚,吃了一整天麥苗兒的牛犢感覺腹中不適,就不再吃了。它難受地一陣顛跑,來到主人家屋前的場子上。
胡前發現它肚子鼓囊囊的,儼然背脊下麵左右兩邊各塞了一隻圓滾滾的西瓜。當胡前走近牛犢時,它已經站立不穩,竟然倒在地上,身子抽搐著痛苦的節奏,嘴裡一嘟嚕一嘟嚕地吐出白涎來。
胡前急了,把它扶也扶不起來。這症狀一看就清楚,牛犢吃多了麥草,在發青草脹,弄得不好就會死。胡前後悔不該把牛犢從山林中吆出來吃麥草,現在它的性命難保哦。
這會兒,他想到山外去找獸醫,但考慮自家還有一頭黃牛在山上,要找回來才安全,找回來了再去請獸醫心裡才踏實。
丟開發青草脹的小牛犢,胡前起身往後山方向走,後山籠罩在暮色中,上午黃牛在後山的密林中放牧。這會兒,他進山尋找,卻不見黃牛的蹤影。他踏遍這片海拔幾百米高的山脈,跑了五公裡長的山路,就抵達山脈的終端,相連的是一片長滿莊稼的田野,遠處是一片村房。一個荷鋤老頭在阡陌上走動,胡前猜想他在搞田間管理,便上前打聽:老人家,可看見我家的黃牛?老頭一愣怔,蹙著眉,然後用那有些發咽的嗓音說:中午從山上跑下來一頭黃牛,直奔畈裡吃禾苗。我正在看水,發現了,就上前抓住它,解下挽在它雙角上的棬繩,拴在一棵野樹上,可是一直沒有人來認領。下午我就把它牽回村莊,拴在當家塘前的一棵柳樹杈上,也不知是不是你家的黃牛。
我要去看看。胡前隨老頭來到村莊,遠遠就看見村前柳樹下的那頭黃牛。胡前對老頭千恩萬謝,老頭讓他牽走了黃牛。可是繞到自家門前,把黃牛牽進牛欄拴了,再出來看那頭躺在地上的牛犢,已經死了,身子僵硬得像一塊磚頭,那樣子既狼藉,又淒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