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修彥回憶視角,如果忘記修彥是誰可以重溫第16章和25章】
修彥躺在安全氣囊和座椅的夾縫間,感覺自己的手指在高溫裡融化。
他回想起小時候科學課時老師講過的知識,人在死亡之後,大概需要半個小時左右才會完全失去知覺,神經和細胞的死亡是個緩慢而不可逆的過程。
他用尚還能思考和組織語言的大腦,想象著筆尖埋入紙張裡沙沙作響的摩擦聲,在心裡給那個女孩寫最後一封信。
在過去三個月裡,修彥給這個女孩寫了二十八封情書,祈求她能回到自己身邊,除去作廢的紙張,他在拍賣網站上買下的那箱原產於印度的金箔信紙,似乎還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手寫信在現代社會近乎絕跡,在遇到女孩之前,他隻在無聊的寫作課作業裡實踐這項技能。
大概三十分鐘之前,修彥被父母的人扭送上私人飛機,而他所期盼能夠再見的人,自始至終沒有現身。
他無數次回頭望向她宿舍的方向,可是除了緊閉的窗戶和牆外鬱鬱蔥蔥的爬山虎,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修彥終於不再掙紮。
也許是為了懲罰他不夠誠心,飛機在半途出了故障。
這種程度的安全事故從不給任何人喘息的時間,巨大的白光裡,一聲又一聲銳利的呼喊鑽入耳膜,然後是爆炸的轟然巨響。
起先,修彥還能聞見皮肉燒焦的味道,他猜想,此時此刻,自己大概狼狽得像一枚烤架上抽搐的扇貝。
修彥小時候隨祖父母住在國外,上的是教會學校,有一次,他在唱讚美詩時,和校橄欖球隊的後衛議論副校長的禿頂上停了隻蒼蠅,教導主任聽到了,就讓他出列,當著教堂裡所有人的麵用樺木戒尺狠狠抽他手心,直到這個壞孩子不得不哭著在管風琴的背景樂裡懺悔對主的冒犯。
所以修彥最討厭做禮拜。
但在被火焰吞沒的那幾分鐘裡,修彥吞咽下滅頂的痛苦,跪在上帝腳下向他請求寬恕,他願意承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為滔天罪行,所說的每一句話為地獄之音,他願意洗心革麵成為他最忠誠的信徒,隻要賜他逃脫的力量。
可能回頭得太晚,以至於上帝也來不及從死神的鐮刀下留下他,幸運的是,痛苦沒有持續很久,修彥很快喪失知覺,仿佛半睡半醒,整個世界在眼睛裡輕又亮,靈魂輕飄飄地振軀而出,以前所未有的清醒辨彆出當下處境的真實性,他的心是荒原,在一場生靈塗炭的災難後平靜得不可思議。
修彥隻是突然想到,如果人死後可以化作自由遊曆這世間的魂靈,是否就可以再見到她。
在這種時候,他還在想那個女孩。
修彥一直知道自己是趁人之危。
每一次見她時,她都在遭遇窘境。
第一次是在籃球場外,她抱著書撞了他滿懷,眼睛通紅,稚嫩柔美。
他向和她同班的隊友打聽她的名字,對方眼裡閃過的詫異和輕蔑不似作偽。
於是他明白,這個女孩處於水火之中,這時候施以援手的人,會是她的救命稻草。
很快他們再見麵,在校迎新晚會的後台。
晚會前一天從校外運來貴重器材,需要安排學生守夜,她作為班長被點名,而他是在看到工作人員名單時主動提出替換,否則這種累活從來輪不到他頭上。
那天修彥早早就過去了,但跟他一起過來的學生會成員隻顧著和最近看上的學妹搭訕,完全忘記他們此行目的,更想不起來告訴修彥那個女孩在哪裡。
修彥站在後台化妝間門口不耐煩地等同伴結束,搬器材的工人都小心翼翼掠過他們。
隻有她。
在心跳狂跳裡,做夢都想再見一麵的女孩直直走過來,遞給修彥一條擦汗的手帕,上麵繡著一隻肥胖的小黃鴨。
這裡很熱,要不要到裡麵去坐坐,我霸占了空調的出風口,但是可以分給你一半。
她說。
修彥看了她一會兒,問她的名字。
那是個問完就忍不住後悔的名字。
旺娣旺娣,這樣的名字怎麼配得上她?
和她在空調底下聊天的那半個小時輕鬆又愉快,她太擅長聆聽,每句話都合修彥心意,或者,是因為她這個人太合修彥的心意,所以每句話,每個表情都叫他鼓舞歡欣。
直到搬東西的工人臨走前對她說了一聲謝謝,修彥忽然明白,她主動向他打招呼,不是想結識他,不過是因為他擋住了門口的通道,而她不忍心工人在大熱天乾活還要繞遠路。
那一瞬間他羞愧欲死。
修彥如願在那個晚上,和她兩個人坐在後台守夜。
她一直在看書,做題,沒有分秒鬆懈。
他一直在看她。
她握筆的姿勢,她翻頁的手指,她垂下的眼睛。
還有猝不及防掉下的眼淚。
他的心幾乎被那滴淚燙化,他為她的難過而手足無措,他想起那些微妙惡劣的傳言,她受的那些欺淩和委屈,她遭受的那些流言蜚語,她才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她該有多麼無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蹲在她麵前,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地安慰她,她沒有逃開,隻是埋在他肩頭,死死揪住他的衣領,壓抑著斷斷續續哭泣,她說,“我好怕……”
“你不要怕。”修彥擁抱著她,磕磕絆絆,但底氣十足,比誰都認真地承諾,“以後我保護你,好不好?”
漫長的沉默過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像是擦拭乾淨的水晶玻璃。
然後,她在他唇角,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
那時胸口溢出的狂喜,讓他拿壽命去交換也不是不願意。
修彥把她抱到腿上,她纖瘦但並不嬌小,在班裡永遠是坐後三排,但他太高大了,籃球隊的前鋒,骨架寬闊粗大,肩背像岩石的背麵,那樣輕鬆地,就把她整個人密不透風圈在懷裡。
耳朵裡漲滿滾開的,都是濃稠的白噪音,他擁抱著她,握住她溫熱的手,從手掌滑到他的小臂,從她的小臂再撫上她的肩膀,手指推開衣料,最後停留到細長白膩的脖頸,他俯身,捏著她的下巴慢慢吻她。
很小心,很珍惜,柔軟的,溫熱的,實存的,漸漸加深,貪婪索取,氣息真實湧入鼻腔,唇和身體都滾燙,女孩開始回應他,兩隻手環住他的背,右手輕輕抓著他t恤的衣角。
他好喜歡親她,一下又一下,多少都不覺得夠,他不停地表白,說自己喜歡她,說自己有能力幫她。
他知道他是趁人之危,可他是真的願意保護她一輩子。
她總是柔順,憂鬱,臉上沒有表情,眼睛時常含淚,修彥想儘辦法逗她開心,美食美景,珠寶華服,她從沒有說過想要,他通通都捧到她麵前。
他第一次動用特權,幫她翹掉周末的補習,帶她去湖邊的餐廳,看最好的日落。
餐廳建在延伸向湖中心的棧橋儘頭,晚風駘蕩,大片大片的水汽彌漫,有不知名的水鳥跌宕起落,選的位置靠窗,恰巧能將落日跌入地平線下的景象悉數納入眼簾。
太陽收斂了光芒,遠處日落瑰麗壯美,如同一幕戲劇的高潮,包場後的餐廳,隻有他們兩個人,在黃昏的背景下接吻。
修彥在接吻的時候睜開眼睛,他想看她沉迷的表情,哪怕一次也好,可是她也同樣睜著眼,裡麵的情緒溫柔,很像日落,有著太陽的暖色,但絕不會灼傷人。
於是,他知道她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