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本來很想說醫生你不要捏他太用力,他不喜歡人家這麼摸他,但一看克羅斯其實沒什麼反應,頓時又醒悟這隻是對方實在討厭他,彆人沒那麼要緊,於是又默默憋了回去。
醫生檢查得直皺眉頭,保守起見還去破例開了影像室的門,幫他做個全身的核磁共振。
“萬一腦子也摔到了呢?”他這麼解釋著。
克羅斯:“我……”
卡爾堅定打斷:“做!”
出結果最快要半小時,卡爾去倒了熱水來給克羅斯喝,又在自動販賣機裡買了蛋白棒先給他墊墊肚子,然後跑去接待的護士那裡借用電話。
隻是按號碼,他的心臟就狂跳了,手指不自覺顫抖,實在是緊張——他今天回家肯定要遲兩小時以上了,還沒提前報備,媽媽肯定又擔心又生氣,而且她未必會信“朋友摔到我送他”這種話,反而容易懷疑他是不是在外麵交往了不好的朋友。
克羅斯又不可能把自己的父母從北方搖來,上他家替他作證的。
嘟嘟嘟聲響完,無人接聽。
卡爾的緊張現在又上升到了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出門找他去了,甚至是報警——天哪,天哪,那警察的第一反應肯定是聯係青訓方麵問他去向,什麼買票不買票可比不了這個,明日他上訓得成真的大名人了,教練也會非常生氣——嘟嘟嘟,空氣湧入。
電話接通了。
“hallo,這裡是埃裡卡,是我,對不起,剛剛睡著了,沒接到電話,幸好我被吵醒了。”埃裡卡的嗓音溫柔又明亮,還帶著默默溫情:“你又換號碼了嗎?”
卡爾很久沒聽過她這麼說話了,不由得愣了愣:“……啊,媽媽,是我……對不起,我去給莉拉買書,路上朋友遇到點意外,我把他送到醫院,所以我現在在醫院。我今天要遲點才能回家了。”
那頭也愣住了,過了幾秒後傳來尖叫:“卡爾?你?……天哪,已經快七點了,你在外麵做什麼!你怎麼還沒回家?!”
“我給莉拉買書,路上朋友遇到點意外,我把他……”
“醫院?你在醫院?天哪,你骨折了嗎?天哪,天哪,你一個人在外麵有多危險,而且你快考試了,你怎麼有時間在外麵閒逛?你和人打架了嗎?所以進了醫院?”
“媽媽,不要恐慌,不要恐慌。”卡爾感受到護士注視的目光,捂住聽筒,不讓她的尖叫聲在寂靜的小房間裡蔓延:“我沒事,是我朋友,他可能扭到腳了,所以我陪他過來。但我會儘快回去的,我隻是和你說一聲。”
“什麼朋友?叫什麼名字?你的朋友我都認識的,萊特還是施耐德?”
“不是學校的朋友,媽媽,青訓裡的,所以你不認識。比我低一級彆,才16歲,他父母都不在這兒,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青訓,你的青訓裡全是人,‘所以我不認識’,名字都懶得編一個,你也學會這種騙人的招數了!”
埃裡卡憤怒極了:
“卡爾,你最近怎麼了,你有什麼事就告訴媽媽,不要瞞著我,五點就下訓了,送醫院,你怎麼現在才給我打電話?你到底在哪裡?是不是談戀愛了?這是她家裡的電話嗎?你把電話給大人,讓我和她家長說話。”
“不是,不是。先去買了書,然後他不小心摔倒了,所以才到現在。”卡爾萬萬沒想到話題如此不受控,急得手直發抖:“我沒有騙你,我……”
“給我。”護士忍無可忍地伸出手來,不耐煩地說:“有完沒完了?”
“這裡是慕尼黑施瓦賓醫院,我是值班護士。女士,你們不能一直占用我們的電話,以防耽誤潛在的救護車來電。沒有問題的話,我現在要掛掉電話了。”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自己去政府查號碼登記,我們可是正規醫院。”
“現在是晚上七點多,什麼醫院會在這時候給女孩做墮胎手術,你的兒子也沒有帶任何女人來,他陪伴的是一個男生——我是戀童癖?報警?報吧,讓警察打這個電話,他們能和正常人類溝通,而且這裡裝著三個攝像頭,這部電話也自帶錄音,如果你報假警,我會用侮辱罪起訴你!”
護士砰地一聲把話筒砸回去,卡爾呆呆地看著她。
“我把你們家電話屏蔽掉,不然她一定繼續打過來,所以你不能再用了,回家自己和她說去。”她更不耐煩地狂按電話進行設置,抬起眉毛,瞥了卡爾一眼:“看什麼?還不回去找你朋友去。”
“謝謝您。”卡爾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幾乎要控製不住眼淚。
“你真蠢,你還謝我呢。”她撇嘴,搖搖頭。卡爾為麻煩她再三道歉,轉身出去,關門時聽到她背後說了最後一句話:“我隻是儘法律提醒義務——如果你回家後,她打你,你就報警。”
我媽媽從不打我的,她不是那種暴力的母親。雖然她有點情緒過敏,但她隻是太緊張我了,她太敏感,生活對她太苦,做個好媽媽太不容易,如果我真的在外麵有什麼意外,她得多心碎呢?這不是她的錯。
是我沒有早上留一張紙條,明明留一下就好了。
或者一進醫院就趕緊打電話,那樣時間沒那麼遲。
但回到家怎麼讓媽媽不要生氣了?莉拉肯定能聽到她在客廳大叫,她會不會嚇壞了?
卡爾站在洗手間裡洗了好久的臉,等到呼吸徹底平靜,才回去重新找醫生與克羅斯。他耽誤了太多時間,片子都出來了,克羅斯抬頭看他一眼,剛垂下去,就又看一眼,眉頭蹙起來,醫生瞥了他一眼後也驚訝道:“冬天不要用冷水洗臉太久,眼睛都紅了。”
卡爾點點頭微笑道:“一不小心進去點水——請問情況還好嗎?”
醫生沉默不語,對著結果細細地看,最後才呼了口氣,歎息出聲:“是扭了。”
卡爾心頭猛跳:“扭,扭哪隻腳?”
就連一直簡稱自己腳不疼的克羅斯都傻眼了,麵色蒼白地坐在那兒瞪大了眼,被這一噩耗衝擊得說不出話。
“什麼腳呀!他的腿腳好得不得了呢!哪裡都好得不得了!”醫生指給他們看:“隻有手,右手,關節扭傷,軟組織也輕微扭傷,應該是倒地的時候撐了一下。老天,我就說怎麼摸都感覺沒問題,你這孩子也是,身上哪裡疼分不清嗎?手裡一路拿那麼多重的東西你不難受?天哪,我還給你做全身檢查核磁共振,這點微弱的輻射量都比你的扭傷可怕。”
他連連歎氣搖頭,自己都覺得這大驚小怪的一場太過好笑,把克羅斯的輪椅一踹,讓他趕緊站起來走路。卡爾萬萬沒想到劇情會這麼發展,替克羅地托著右邊肘部,懊悔道:“真的,怎麼還拿了一路的書!”
“……那我總不能把它們扔了吧!”
不過虛驚一場雖然折騰得滿頭大汗,但心卻徹底踏實了,這又是一種幸福。卡爾暫時忘記了回家的事,幸福又安心地看著醫生給克羅斯纏固定帶、拿止痛噴霧,叮囑他最近一兩天注意不要使用就沒事,五天就不疼,兩周就好了。
他開玩笑說你倆以後要是成球星了,拜仁必須來謝謝我,拿我們醫院當合作對象!把我變成運動醫院專家!
“好,現在簽合同好了。”卡爾很配合地說。
醫生往後仰去,哈哈大笑起來,上衣終於展平了,一直耷拉著的名牌也被拽了起來,卡爾這才看清他姓施密特。
姓施密特的醫生太常見了,他努力把他的臉也默默記在心裡。
走出醫院後,外麵更冷了。卡爾認識從這裡去地鐵站的路,克羅斯認識從地鐵站回家的路,於是他們又默默往地鐵站走,中間卡爾忍不住忽然笑出聲,克羅斯羞惱著把地上薄薄的新雪往他那邊踢,可是一抬頭撞上卡爾在路燈下明亮又快樂的眼睛,他又不玩了。踏過積雪站到暖氣蔓延的地鐵站口時,克羅斯止住了腳步,準備看著卡爾下去,誰知道過了兩秒後一切寧靜,對方也站在原地看著他。
“……你不從這裡回家嗎?”
“……我不應該先把你送回去嗎?”
可怕的沉默又在蔓延,卡爾擔心他傷著手,回去萬一沒人照顧,或是他不好意思叫彆人照顧他,萬一加重傷勢很受罪,趕緊找個合適的理由:“我應該替你向你的寄宿家長解釋一下,都這麼遲才回去,他們肯定很擔心了……”
“我一個人住。”克羅斯沮喪又惱火地打斷了他,說了今天最長的一段話:“老天,沒有家長,我爸我媽沒有,寄宿家長也沒有,隻是掛了名字,但其實我一個人住。你不要再擔心有什麼人會找你麻煩了,不過是一個小傷,沒人會在意,我自己也不在意,你也不在意,你其實隻是在擔心出什麼要你負責的大事,但沒有這樣的事,所以結束吧。現在,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嗎?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克羅斯緊繃著立在原地,和卡爾互相對望,準備看著對方惱羞成怒,罵他兩句,或裝模作樣地歎兩聲你好好休息,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進地鐵站去。
可對方卻隻是睜著那雙美麗的藍眼睛繼續靜靜地看著他,頭頂已蓋了一圈雪,被照成了一圈朦朧的發光的帽子。
“……那我替你做晚飯——我自己也吃,好嗎?我很餓,回家吃就太遲了,收留我一下。”
剛剛還在大吵大鬨,現在就一起在超市裡吸鼻子買菜小聲討論吃不吃青椒然後一起搖頭說不吃,這事也就在青少年之間才能發生了。克羅斯住的公寓環境還不錯,雖然很小,但樓新,安保嚴,據他說是父母的朋友替他租的,過一段時間也會來看望他一次,有什麼需要簽字這類的事他也會找他們,這應該就是他說的他掛名的寄養家庭。
進門前他死活不讓卡爾一起,自己先進去後,裡麵砰砰砰一會兒,也不知道在乾嘛,他又重新鎮定地打開了門。卡爾覺得他應該不是在地上丟臭襪子的類型,所以也猜不到是乾嘛,隻覺得應該是收起一些不想被看到的東西,比如照片什麼的。
小小的單身公寓非常溫暖,全是奶白色的家具,毛茸茸的地毯,關上門,世界都安靜了,這裡有種好愜意好愜意的滋味,他在門口擦乾淨鞋子,掛好自己的外套和圍巾帽子,把克羅斯安置到沙發上叫他不要亂動,然後就去做晚餐了。
“等等。”克羅斯說。
他去浴室拿了條被毛巾架烤得熱乎乎的乾毛巾來,用好著的左手替卡爾擦乾淨頭發。
“好了。”
昨天也挨餓,今天也挨餓,真是挨餓二重奏。萬幸現在就可以做,很快就能吃上,卡爾重新高興起來,在這個很新很潔淨的奶油色灶台上有序地整理好一切,克羅斯偷偷探頭看他,震驚地發現同時有三個鍋在動,卡爾還在打雞蛋清,預熱烤箱。
“我們能吃得了這麼多嗎?”
“我們吃不了嗎?”
事實證明他們吃得了,今天這好一通折騰,他們遠比自己想象中更饑餓,卡爾做了番茄意麵,蝦仁沙拉,煎了好多香腸,存了一些放冰箱讓克羅斯明天也可以吃,剩下的全吃完了。這一餐熱量可能已有點超標,再端出戚風蛋糕往上麵擠奶油放草莓就更超標了,克羅斯納悶卡爾對飲食這麼放縱的嗎,明明他一直是教練們嘴裡的自律標杆……
不過他聽到卡爾在偷偷拍打戚風蛋糕,輕聲嘟噥問它乾嘛裂開。
他不在乎什麼吃多不吃多的事了,他要吃。
可是卡爾卻隻是把裝飾完成後簡單但也飽滿、香噴噴的小蛋糕一整個都端給了他,然後就要去收拾東西。
“等一下,不是你想吃嗎?”
“不,隻做給你的。”卡爾不解地說:“你受傷了呀。”
生病了,受傷了,所以吃一些平時不準吃的甜食安撫一下,卡爾還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的,此時不由得又感到了自己好像是先天惹克羅斯討厭聖體,真是一步一雷,步步不重樣:“啊,你不愛吃甜的?!”
“我沒有。”
克羅斯生氣又難過地低下頭去,勉強單手用叉把蛋糕歪歪扭扭地分開:“你又胡說。”
“你說我討厭你,說我不愛吃甜的……都是胡說。”
“你不要替我講話,我自己有嘴巴。”
說成這樣,他已經達到了自己難為情的巔峰,低著頭隻顧把一半蛋糕推到桌子另一麵去:“一起,不然我也不吃了。”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輕輕拉凳子的聲音。克羅斯低著頭,輕聲說:“也不要說對不起,我討厭你和我說對不起。”
他感覺自己的拖鞋被另一雙拖鞋碰了碰,它們軟綿綿的,嘴裡的蛋糕也是,卡爾的聲音也是。
“好。”
“你還討厭我什麼?”
克羅斯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蛋糕:“不告訴你。”
卡爾回到家裡時努力告訴自己要保住住好心情,和媽媽好好解釋,不會有事的,他好好和她說,跪在她的床邊或者沙發邊,擁抱她,安慰她,和她說你這麼生氣是正常的,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會這樣了……然後媽媽會流淚擁抱他說對不起,karli,對不起,我隻是心情太差了,我不該那麼對你,對不起……然後他說沒關係,我愛你媽媽……然後他們會和好的,媽媽會用溫柔的眼睛看著他,像從前一樣。
但事實是,他並沒有麵對狂風暴雨,也沒有麵對淚水和心碎,他麵對的隻是安靜——屋裡黑沉沉的,媽媽的房門關著,隻有莉拉的房間還亮著一點燈。他怔怔地打開門廊的燈,發現上麵草草放著一張紙條:“我管不了你,我先睡了,不要吵我。”
他又把燈關了,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自己,然後抱著嶄新的繪本,輕輕敲敲莉拉的房門。和平時不一樣,“請進!”帶著抽噎,卡爾嚇壞了,趕緊進來,莉拉正趴在她的床上小桌板上,哭得無聲無息,見到卡爾後一下子撲進了他懷裡。
“怎麼啦,莉拉,怎麼啦?”卡爾舉著繪本哄她:“對不起,是我回來晚了嗎?看,我隻是出去給你買書了,新的……”
“我不要書,我沒有要這些東西,我隻要哥哥,隻要媽媽。”莉拉小聲哭著,像哭了太久,已發不出足夠的聲音:“不要丟掉我。”
“莉拉,沒人要丟掉你。”卡爾震驚極了:“你也可以想要這些禮物,我也想要送給你。”
他隱約感覺是媽媽和莉拉說了什麼,卻又感覺血液倒流,無法相信。莉拉一向是母親更愛的孩子,生病後更是如此,困難和矛盾是快成年的卡爾和她擔負的事,她為什麼要和莉拉說些什麼呢?但妹妹的話立刻就粉碎了他的幻想,莉拉傷心地說:
“媽媽,媽媽很不高興……她讓我不許,不許要你買繪本,在外麵不回家……可是莉拉沒有,我沒有,哥哥,你要告訴媽媽我沒有……”
“你沒有,莉拉,你沒有。”卡爾摟住她:“是媽媽錯怪你了,對不對?我們莉拉心裡委屈。”
“嗯。”莉拉難過得眼睛裡冒出一大汩淚,往他懷裡窩:“嗯。”
“媽媽會知道的,真的,她氣糊塗了,是哥哥不好,不是莉拉不好,莉拉不要難過。”
卡爾攤開繪本,給她講新故事。小孩子的快樂來得簡單,很快莉拉就不哭了,不想吵到媽媽,他們倆一起埋頭小小聲地笑,卡爾替她鋪開畫筆,莉拉照著書裡卡爾畫的畫畫畫。
我需要錢,卡爾有一次想到。
有了錢,他再買一套兩層的房子,像小時候的家一樣,到時候媽媽住一樓,他們住一樓,雇傭司機、保姆、廚師、園丁、護工,像小時候一樣。
莉拉應該過那樣的生活。
第二天的訓練他到得稍微遲了一點——學校裡有個iz,要計平時成績,實在不能放棄。他匆匆進入更衣室時教練已經在講話了,對著卡爾嚴肅地一點頭,卡爾趕緊彎腰溜回自己的位置上,一聽內容心臟猛提起來——
教練正要開始宣布德國杯比賽的大名單。
然後他的心臟又放了下去。
第一個名字就是他。
“卡爾,洛林……”
周圍隊友微笑著來和他碰碰膝蓋,卡爾也微笑,小小動作著把包放入座位下的抽屜——然後他就愣住了。裡麵躺著一張慈善賽的門票,和一個厚厚的小包裹。名單已經讀完了,教練說他去喝杯茶就進來,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卡爾趁著沒人注意打開了包裹,發現裡麵放著的是他昨天看中但沒錢買的四本小兔子卡爾。
手指再一撥,四本書的最下麵壓著兩張紙。
竟然是又一張慈善賽的門票,和一張不知從哪扯下的白紙。
上麵寫著:
“我討厭你總是假裝不會累、不會害怕、不會難過。”
“我討厭你假裝比我年紀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