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隨著楊沅的推動,很快就要上升到士大夫犯了死罪,受不受死罰的問題。
到那時可就捅了馬蜂窩,今天還在看戲的文武百官恐怕要紛紛下場,到時候會是個什麼局麵,殊難預料。
趙瑗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擔心的是,士大夫階層的強烈反應,會讓隨著金國的內亂,形勢一派向好的大宋也陷入混亂之中。
趙璩沒搭理他,趙璩剛看到自己的魚漂顫動了幾下,他覺得快有魚要咬鉤了。
趙瑗沉吟片刻,又道:“我朝自立國以來,一直是以文治國,以德服人。若無士大夫之效力,何來今日之繁華?我擔心,會不會操之過急了?”
魚漂不跳了,趙璩提了一下竿,看到餌被吃掉了,卻沒咬鉤。
他一邊收竿掛餌,一邊橫了趙璦一眼,道:“如果諸國歸附,你的威望如日中天之際,都不能挾此威勢而變易規矩,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改?”
趙瑗苦笑道:“你倒灑脫,我是擔心,如果與士大夫產生激烈矛盾,或許會讓如今的大好局麵毀於一旦,因此不敢不慎。
我是皇帝,士大夫枉法,亦可判死罪,這是強化皇權的事,我有不願意的道理?如果不是為此擔心,我為何要猶豫?
什麼勒石三誡,我還不知道咱們大宋從來就沒有過那玩意兒嗎?誰會給自己的子孫頭上,套上這麼一個枷鎖?
太祖在位時,殺的貪贓枉法的官可不少,太宗在位的時候也是如此,真宗朝的時候,文官犯了死罪,一樣是殺。
直到仁宗年間,才開始對文官法外開恩了。仁宗啊,這個諡號,是文人士大夫們白送的麼?
隻是,士大夫的力量日益龐大,列代先帝長於深宮,早已失去了開國二帝時的殺伐果斷,皇權被重重束縛,假的慢慢就變成了真的,法外就變成了法內。”
說到這裡,趙瑗深深地歎了口氣。
說起來,就是宋仁宗心太善,耳根子太軟,被士大夫集團給ua了。
不過,他也沒有立下過“士大夫有罪不殺”的製度,隻是事實上,在他任皇帝期間,是這麼乾的而已。
隨後的一代代皇帝更加軟弱,士大夫的影響力進一步加強,皇帝的不作為就使得“不殺士大夫”成了一條士大夫們炮製出來“祖製”。
趙璩奮力一甩魚竿,說道:“既然知道,你還怕什麼?”
趙瑗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遭到強硬反抗,隻怕兩敗俱傷,等再恢複元氣,怕要錯過收複故土的大好時機。”
趙璩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先躲開,如果這簍子捅大了,真的補不上的時候,你再回來收拾殘局。你給我一個‘監國’,我來做。
我要真的沒做好,你回來後,削了我的親王爵位,貶個郡王,士大夫們也就息怒了。”
“嗯?”
趙瑗詫異道:“你讓我去哪?”
趙璩道:“去哪兒不行?你先出杭州,這邊讓我來折騰,我不怕他們,他娘的,誰怕誰?”
趙瑗想了想,此法大有可為啊。
這就像當初兩兄弟都是儲君人選時,隻能故作對手一樣,倒不失為一種策略。
趙瑗遂一拍額頭道:“倒也可行,隻要我不是最後的決策者,眼見事機不對,我再收拾殘局也就是了。那……我去徑山寺逛逛?”
趙璩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道:“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就去個徑山寺,從臨安到餘杭是吧?來回快一點就一天的路程?”
趙瑗老臉一紅,道:“那你說,我去哪?”
趙璩想了一想,兩眼一亮,道:“去成都怎麼樣?”
趙瑗一愣,道:“這麼遠?”
趙璩道:“你要走,就走遠些,省得那些士大夫三兩天功夫就能找到你哭訴一番。
再一個,成都府乃國朝重鎮,現在又有西夏蠢蠢欲動,你去巡幸成者,就近接見邊軍諸將領,必然會給西夏和金國一個錯誤判斷。可謂一舉兩得,有什麼不好?”
趙瑗聽了大為意動,皇帝說是普天之地,莫非王土,可皇帝卻大多隻能困於深宮,一輩子也沒離開京城多遠。
宋朝的皇帝尤其如此,出過遠門兒的除了開國二帝,還有遠赴泰山封禪的第三帝真宗,也就是先帝趙構了。
他的江山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掌控江山、治理江山的皇帝全憑想象。
趙瑗道:“這……倒也使得。不過,百官一定會勸諫不許的吧?”
趙璩更不耐煩了:“偏你擔心那麼多,他們不想你出京城,你找個他們拒絕不了的理由嘛。”
“比如說……”
“比如說,太皇太後身體有恙,夜夢金甲神人諭示,須得官家親往……嗯……,成都青羊宮上香,方能痊愈。官家要儘孝道,怎麼啦,誰敢攔阻?”
趙瑗欣然道:“此計可行!隻是,太皇太後年紀大了,舟車勞頓的,萬一……”
“那就皇太後,皇太後年輕,還一身武功呢,老悶在宮裡也不是辦法,正好請她老人家出去散散心。”
趙璩一拍大腿,道:“對!太後更合適,我去跟太後說。”
吳太後是趙璩的養母,與他感情最為深厚,由他出麵說項,自然沒有問題。
亭外,小駱的耳朵微微一鬆。
皇帝要巡幸成都了啊,我也可以跟著去巴蜀走走了。
隻可惜,去了巴蜀,就無法看到楊沅如何捅簍子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
……
楊沅今日放衙之後,邀請了國子監司業晏丁飲酒。
晏丁這位司業,在國子監裡就相當於“教導主任”這麼個職務,同他以前的臨安府通判的權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不過日子久了,便也安之若素了。
雖然他是因為楊沅而離開了臨安府,但是一番接觸下來,對楊沅倒也沒有什麼惡感,兩人反而交情不錯。
今天楊沅請晏司業吃酒,為的就是把“張宓該不該死,能不能判死”這個話題,引入到“不殺士大夫”這個主題上。
這個話題,由士大夫的預備軍,太學生還有國子監生們提出來,最合適不過。
雖然他們就是未來的士大夫,可少年人的理想感、道德感更純粹,沒有人認為自己學業有成,入仕作官之後,是奔著做一個贓官貪官去的。
他們尤其地痛恨敗壞了士大夫群體、敗壞了官僚群體的那些貪官汙吏。
不過,楊沅在國子監除了晏丁,沒有彆的人脈。
所以,他隻能借助晏丁的幫助,引導國子監監生們主動介入。
對於晏丁這樣一個在臨安府通判位置上,就屍位素餐、懶政怠為的庸官,你和他談正義談公道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談改革弊政利國利民,那無異於對牛彈琴。
所以,楊沅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這樣的辦法去說服他。
什麼東西都是有價格的,隻要你能拿得出叫人動心的籌碼。
楊沅當然是有籌碼的,對一個仕途無望,數著日子等致仕養老的庸官來說,他最需要什麼,楊沅恰好就有什麼。
所以,這頓酒兩個人喝的很開心。
第二天,楊沅就給到了晏丁他想要的一切,晏丁馬上就利用他國子監司業的身份,技巧地引導起國子監的學生來。
學生們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於張宓一案,他們也都聽說過。
但是他們原本也沒有想及那麼深的根源問題,而是把論點集中在了張宓這一個例、這一個人身上。
晏丁隻是在每月小考的時候,把這個月小考的試論題考題,和張宓殺人藏屍案聯係了起來,並且在題目中提到,試論此案令三法司爭執的根本原因與“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理念之間的聯係。
小考結束了,但是這個話題才剛剛開始,它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成了整個國子監爭論熱議的焦點。
在楊沅款待晏寧的時候,王大少和樊舉人也宴請了曾響應楊沅,為嶽飛鳴冤的太學學生程宏圖、宋芑。
作為學長,王大少請這兩位一腔熱血、滿心正義的學弟喝了頓酒,席間隻一番議論,程宏圖和宋芑就成了兩個火種。
隨著他們的歸去,“不論何種情形,都寬赦不殺士大夫”的利與弊,就成了太學的議論焦點。
張宓倒下了,那座無形的誡石碑,現在馱到了他的背上,能否隨之倒下,就和張宓個人的生死,密切地聯係了起來。
這時,樞密院勘印房也有動作了。
勘印房主事徐洪誠把一批油墨悄無聲息地運出了樞密院,早就在盯著他和寇黑衣的劉商秋,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劉商秋馬上親自跟了上去。
一共十四桶油墨,在臨安城中兜兜轉轉的,奔了“李巧兒書坊”。
李巧兒書坊負責“臨安小報”的印刷,李巧兒是蘇喬蘇主編的合夥人。
李巧兒書坊圖便宜,勘印房這種閒衙門想搞創收,所以兩邊合作,一個調製印刷油墨,一個購買印刷油墨,合情合理。
近來“臨安小報”的銷量暴增,油墨用量增加,也屬尋常。
每一個環節,看起來都沒有問題。
但是,當天晚上,就有六桶油墨運出了“李巧兒書坊”。
老苟叔的人馬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