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臨安小報”大賣,油墨的需求量激增,所以“李巧兒書坊”多進購一些油墨實屬尋常。
但是“李巧兒書坊”又運出了六桶油墨,這是什麼意思?
其中有沒有可以用來印製會子和交子的專用油墨?
又或者說,這六桶運走的油墨全都是印鈔專用油墨?
老苟叔安排在“李巧兒書坊”附近的探子馬上跟了上去。
書坊裡,蘇喬蘇主編把今天剛剛寫就的稿子遞給了李巧兒,李巧兒馬上分發下去,讓雕刻師傅們立即開始刻印。
小報不太要求印刷質量和紙張質量,而且它是每天一版,因此也不太在意雕版質料的易損壞性。
刻字師傅們選擇了比較容易雕刻的質地較軟的木板,由不同的刻字師傅每人負責一塊雕版。
他們將不同的文章雕刻上去以後,再把幾塊雕版像“華容道遊戲”的拚圖一樣,拚接在一起箍緊了,就是一塊完整的印版,印刷出來,就是小報的一版內容。
雕刻任務分發下去以後,刻字師傅們立刻緊張忙碌起來。
李巧兒與蘇喬離開了油墨氣味濃厚的刻字房。
李巧兒對蘇喬嫣然笑道:“近來咱們小報的銷量數倍於從前,生意好的不得了,這可多虧了蘇老爺您一支妙筆呢。”
蘇喬笑道:“近來朝廷多事,此等有悖人倫的大案又是民間熱衷於談論的事情,小報刊載的及時,自然就會有許多人急於從小報上獲取消息的進展了。”
李巧兒問道:“這件案子,還能撐多久?”
蘇喬頓時眉開眼笑:“三法司各持己見,互不相讓,依老夫看來,一時半晌的,是不會有結論的。”
李巧兒喜上眉梢,道:“那可好極了,此案明明凶手已經就縛,偏偏審斷上出了糾紛,這案子最好拖個三年兩載,那咱們臨安小報可就大賣特賣了。”
蘇喬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除非這案子跌宕不斷,否則久了大家自然也就疲了,拖的再長也不會引人注意的,老夫還得注意搜集些百姓喜聞樂見之事才成。”
李巧兒停下腳步,媚眼如絲地道:“比如說呢?”
蘇喬的思緒一時還沒抽出來,詫異地問道:“比如說什麼?”
李巧兒嬌嬌軟軟地湊到蘇喬身前,嗬氣如蘭地道:“比如說,貌美如花的寡居書坊女東主,與某蘇姓大官人苟合,百姓是否會喜聞樂見呢?”
蘇主編頓時淫笑起來:“隻怕還不夠。”
李巧兒便向蘇主編拋個媚眼兒,手掌軟綿綿地搭在他的胸上,昵聲道:“那就看你蘇老爺一枝妙筆怎麼寫嘍。”
蘇喬飛快地向旁邊掃了一眼,低聲道:“楊雷峯今日不會來吧?”
李巧兒吃吃一笑,道:“放心吧,他一個月頂多來個回,多了恐家中悍婦起疑心,今兒不會來的。”
說著,李巧兒便扯起蘇主編的手,柔聲道:“今兒晚上,讓奴奴好生慰勞一下妙筆如花的蘇老爺。”
片刻之後,李巧兒的閨房房門緊閉,窗扉上卻亮起燈光來。
蘇主編衣衫半裎,手提一杆兔毫,衝著軟軟倒在榻上,雙腿卻已岔開的李巧兒笑道:“看老夫我今日妙筆如花。”
一支毛筆輕輕地刷下去,房中立即響起了柔媚而旖旎的喘息聲……
……
那拉著油墨桶的車子出了“李巧兒書坊”,便奔了湖邊碼頭。
碼頭上停著一條臨安常見的烏篷小船,油墨桶被搬上船去,小船便駛離了岸邊。
“同舟會”的探子汲取了上回的教訓,已經在岸邊備了船,小船馬上跟了上去。
此時,華燈初上。
城中內河兩岸燈火迷離,各種遊船、貨船穿梭往來,絲竹歌樂之聲不絕於耳。
那撐船的艄公十分的警惕,與船頭一個護航的頭戴竹笠的人分彆注意著頭尾左右。
後邊跟蹤的船便不敢靠的太近。
那船一路行去,通過密如蛛網的江南水網,漸漸駛離了臨安城。
小船進入蕭山水道一個岔路口時,幾條小船分彆從不同方向駛來,一時擁塞在那兒,把“同舟會”跟蹤在後麵的小船擋住了去路。
兩條小船上的艄公因為碰撞互相吵鬨大罵,探子無奈,還得與另一條船上的客人出言解勸一番。
好不容易勸得各方分開,得以通過,前方卻已經失去了跟蹤的那條船的蹤影。
他們不死心,又追了一陣,眼見前方河道不止一條岔道,根本無法辨彆那條船駛向了哪條岔道,又唯恐探查的行為被人查覺,隻好放棄了追蹤。
為謹慎起見,他們沒有馬上返回,而是先尋到一處燈火明亮處上岸,尋到一處酒館,點了幾樣小菜,耐心吃了頓酒,這才登船離開。
消息報到老苟叔那裡,老苟叔斷定那個假會子印製的贓點,應該就設在蕭山,但他沒有馬上派人前往蕭山調查。
以這個時代的特點,哪怕是蕭山這種比較興旺繁華的地方,若有外人走動探查,哪怕不曾向當地人詢問什麼,也必然會引起有心人警惕。
老苟叔隱約記得,楊家的產業似乎與蕭山這邊有些聯係,便回來詢問鹿溪。
老苟叔從鹿溪這裡了解到,楊家的確有些絲綢方麵的上遊產業,是與蕭山首富南風遲有合作的。
於是,老苟叔便安排了一些探子扮作小二夥計,跟著鹿溪派出的兩位管事去了蕭山。
管事以和南風遲家訂購貨物為由前去,隻消尋個理由在該地多住幾日,這些隨從中的探子就有機會散布於鎮上,秘密查訪可疑的人家了。
……
老苟叔這邊開始追蹤印鈔油墨去向的時候,朝廷中三法司為了張宓案也是愈爭愈是激烈。
大理寺少卿趙世平祭出了孝道大旗:張宓殺人,有罪。
但他所殺者,一為兒媳,一為其子,以父殺子,不當死。
你反對,就是反對孝道。
寺正滕藤引經據典,為自家少卿尋找了論據。
他用了大宋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兩起案件作為論據。
而藤寺正所舉的幾個例子,後來曾入選宋人編撰的《名公書判清明集》。
也就是說,這是被公認的作為正麵典型的優秀判例入選的。
其一是阿張案。
女子阿張,嫁予男子蔣九,不過一年,夫妻便分家另過。
公公蔣八告兒子與兒媳不孝,當地官府便抓捕了蔣九夫妻。
訊問之下,小夫妻給出的理由是,公公蔣八對兒媳不軌,小夫妻隻能分家另過。
而官府的最終判決是:公公是否曾對兒媳不軌,已難以查清。
兒媳應視公公如親父般孝順,父母有錯亦該隱瞞。
你在公堂上說出這件事來,讓你公公聲名掃地,這就是不孝。
公公縱然果真圖對你謀不軌,你拒絕就是了。
何況他身為人父,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這肯定是伱們不想贍養父親,故意汙蔑於他。
於是,判決如下:婦之於舅姑,猶子之事父母。孝子揚父母之美;不揚父母之惡。
使蔣八果有河上之要,阿張拒之則可,彰彰然以告之於人,則非為尊長諱之義矣。
況蔣八墓木已栱,血氣既衰。豈複有不肖之念?
最後強令阿張夫妻離婚,阿張杖責十五大板,發配軍營作為役婦。
蔣九杖責六十,回家繼續侍奉父親,再有不孝舉動,絞殺。
滕寺正用這個案子舉例,是因為張宓案中,涉及到的張宓與高氏的私情,現在就是一筆糊塗賬。
當初究竟是張宓用強了,還是兩人合奸,現在說不清。
畢竟高氏當時沒有舉告,就和阿張當時隱忍下來,隻與丈夫搬家是一個道理。
之後你再拿此事說事兒,如何能夠證明你是誣告?
而用強與私通,那罪由起源不同,便會影響到後續的懲罰力度。
另一個案例就是用來辯解為何不判張宓死刑了。
滕寺正所舉的第二個案例,大體就是:一個寡婦與道人通奸,嫌棄兒子礙事,就想夥同道人殺死兒子,但道士拒絕了。
因為列朝列代,對於父母殺害子女,雖然刑罰嚴寬不一,但沒有一例是判死刑的,很多朝代甚至不予處罰。
可那個道人沒有為人父母的特權啊,他若幫忙動手,一旦事發豈不是死罪?
所以他給那寡婦出了個主意,讓她去舉告兒子不孝。
不孝是死罪,哪怕隻是罵了母親一句也是死罪,這樣就能借國法的刀殺掉她兒子了。
那寡婦聽了就去官府報案說兒子不孝,問題是她這個兒子太孝順了,在鄉鄰之間的口碑極好。
而且那個寡婦與那道人的醜事,很多鄉鄰都知道,大家為這個兒子鳴不平,紛紛告上官府。
官府這才沒有枉殺孝子,調查清楚後,杖斃了出主意的道士,至於那個想殺孝子的母親,嚴辭責訓一番,讓她兒子領回家好生奉養,以儘孝道去了。
請注意,在這整個過程中,那個兒子都是知道母親不守婦道與人私通的事情的。
但是限於親親相隱的孝道原則,他一直沒有聲張,也無法出麵製止。
在母親誣告他不孝,想借助國法殺他的時候,他依舊不說出母親的醜事,隻是流淚認罪。
要不是鄉親鄰裡們實在看不過去,跳出來主持公道,他就死定了。
也因此,他受到了官府的表彰,認為他是真正完美儘了孝道的一個大孝子,把他的事跡寫入了縣誌。
那麼現在再回到張宓案,張宓案中,高氏是張宓的兒媳,是父子關係。幼童是張宓的私生子,也是父子關係。
所以張宓殺了他們,雖然有罪,當罰,但因為是“父殺子”,所以不能判死罪,否則就是破壞了孝道。
趙少卿和滕寺正也很聰明,沒有把“不殺士大夫”當成理由公開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