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殺士大夫”隻是在一代代士大夫們的不懈努力之下,在朝廷上形成的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你翻遍大宋的所有律法,都絕對找不出一條正式列入律法當中的“不殺士大夫”這樣的法律條款。
這分明就是特權嘛!
現在這樁案子已經在朝野傳遍了,也不知道是誰在不斷地向外透露消息。
今天堂上剛剛辯論的內容,明天就能如實出現在臨安小報上,搞的他們很被動。
以前關起門來問案時,大家都是官對官,還可以堂而皇之地拿“不殺士大夫”這個理由說事兒。
現在民怨沸騰,朝野關注,這條理由就不好公然拿出來講了,於是就祭出了更有力度的孝道大旗。
可是這孝道大旗一豎,就把都察院惹惱了,你這不是耍無賴嗎?
說好了大家拚刺刀的,你動用核武器。
都察院可是有著三杆本屆科舉最強筆杆子。
狀元、榜眼、探花,一甲三名,如今都在都察院任職,就你大理寺有妙筆在手?
蕭毅然正式加入了都察院的辯論團隊。
他和盧承澤點燈熬油的一番準備,第二天兩人就分彆拿出了自己的反駁文章。
如果直接對孝道提出質疑那是相當不理智的。
雖然在現代人看來,把孝提到這樣不講理的地位實在不可理喻。
可是在那個時代,哪怕你是皇帝,你也不敢公開否認孝道,質疑孝道的權威性。
但是,“辯經”而已,誰不會啊。
蕭毅然一篇文章,直接就把董仲舒給搬出來了。
他舉了大儒董仲舒斷的一個案子:甲生子而不養,送於乙。子長大後,甲看見兒子,自稱其父,就被兒子打了一頓。甲去官府告兒子不孝,但兒子拒絕承認與他的父子關係,隻認養父乙。
此案如何判決關乎到孝道,地方官員不敢大意,遂層層上報。
最終董仲舒裁斷:甲雖生子而不育,於義已絕,子父當為乙。
所以這隻是一樁尋常鬥毆案件,正常處理就行了。
蕭毅然據此大大地發揮了一番,其意思就是:血緣不是親子關係的唯一依據。
當為父不仁時,也就是親子關係不複存在的時候。
因此,當張宓以公公的身份,占據兒媳身子開始的那一刻,雙方就已不複公媳關係。
張宓之後殺人,就不能以孝道作為寬宥他的理由。
盧承澤更狠。
蕭毅然和盧承澤有點像趙瑗和趙璩。
趙瑗做事方正,想達到目的,基本上會遵循正規的途徑。
趙璩和楊沅是一個想法,隻要達到目的,那就成了。
盧承澤也是一樣。
他翻查高玉珩的口供,發現高氏有孕在身,而當時高家還不知情,張家妻子尚未被張宓擺平的那段時間裡,曾把高氏寄放在一處小道觀裡。
因為張宓是當地官員,比較引人注意,所以選擇的這處小道觀裡,隻有老道姑一人。
而這個老道姑,現在已經去世了。
於是,盧承澤就在此事上作起了文章。
斷絕“父子關係”的方式還是有那麼幾種的,其中最簡單且有效的一種就是:出家。
一旦出家,那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此,盧承澤認定,當時高氏承受奇辱含忿出家了,她是出家人了,不需要再對張宓承擔“父子關係”的義務。
滕寺正扯起孝道大旗咆哮,爾等欲推翻孝道乎?
蕭榜眼就端起董仲舒的牌位,你在質疑“董子”對孝道的理解?
盧探花則笑若天官賜福,出家人你還不放過?
你問問天下間佛道兩家哪個同意?
雙方代表至此都祭出了“核彈”,一時間各有忌憚,馬上回去號召本院所有筆杆子,集思廣益,尋找新的突破點。
蘇主編對此很失望,你們都消停了,我這臨安小報寫點啥?
大家對此都很關注的好吧?
這時候,不甘寂寞的刑部跳了出來。
刑部當然也是針對都察院的,隻不過現在站在正麵和都察院硬剛的是大理寺,刑部純粹成了一根攪屎棍。
這根攪屎棍提出了三個問題:
一問,張宓翻供不承認殺人,是否應發回都察院重審?
二問,張宓究竟是和奸還是強奸。
三問,在這整個案件中,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張宓的兒子,現在仍在成都路任職的張佑該如何處置?
為父相隱本無可指摘,但是當事情發生之後,他不該休妻嗎?為什麼要讓父親和妻子繼續這種醜行?
他真是出於孝道為父相隱嗎?還是為了他自己的聲名和前程,選擇了默許與縱容?
刑部這麼乾的本意是為了打擊都察院的氣焰,但是第一條的話,大理寺就不願意。
張宓翻供,他翻個毛啊,大理寺又不傻,這案子翻不了的。
如果把他打回都察院,天知道他又會招些什麼出來,到時候大理寺豈不是更加為難?
所以大理寺的筆杆子們還得分心出來,抗辯刑部的質問。
而對於第二條和第三條,都察院也自有解釋,三家掐起了羅圈架。
這時禮部不甘寂寞,也插手進來。
禮部是站都察院的,但是司法的事情,本來是輪不到禮部出頭的。
不過你們既然都在拿孝道說事,那能把我禮部拋到一邊兒嗎?
所以,禮部堂而皇之地殺入了戰團。
“臨安小報”寫的飛起,原有版麵已經不夠用了,居然開了增刊。
這個時候,都察院衝在最前沿的,是榜眼蕭毅然和探花盧承澤,狀元楊沅忽然又神隱了。
但是因為三方辯論之激烈,各方都忽略了他。
既便偶爾有人想起他來,也認為是因為他與張宓眾所周知的恩怨,為了避嫌,才脫身事外。
這倒是讓大理寺和刑部鬆了口氣,因為他們都認為,楊狀元的一支妙筆,比蕭榜眼和盧探花加起來還要犀利。
如果楊沅也出麵,那就更加招架不住了。
而楊沅這段時間實際上正在籌謀著另一件事,他如今怎麼可能手上就隻一件事,了結一件再辦一件。
趙瑗打算去巴蜀一帶巡幸,這在大宋曆史上都是很罕見的行為。
皇帝一旦成行,對於金國和西夏來說,必然會有一番解讀。
要讓對方做出什麼樣的誤判,這就要對巡幸過程中做些什麼進行巧妙的設計了。
其二就是,皇帝避開臨安這個風口,是出於謹慎原則,留下一個可以收拾殘局的人。
所以,趙瑗不在臨安期間,副皇帝閣下可以乾些什麼,可以乾到什麼程度,給官家預留哪些扣子,一旦事不可為時,好讓他及時回來收拾殘局,這些都要預先進行設計。
所有這些,都要考慮到宋國與金國、西夏三方的關係和力量對比。
還要考慮大宋內部涉及的各方勢力,這些派係勢力的立場、實力,其領袖人物的性格可能產生的反應等等,都要考量在內。
所以,不是僅僅擅長危機公關手段,就能解決好的。
楊沅在此過程中,頂多是利用他所擅長的東西,從常人不太容易考慮到的角度,去進行技巧設計。
至於朝堂上三法司的爭執,以及越來越多赤膊下場的官員們之間的激辯,楊沅渾不在意。
他在等,等國子監和太學的學生們砸破這口醬缸,揭開“不殺士大夫”的遮羞布。
國子監和太學加起來兩千多名學子,這還不包括國子監下設的武學的幾百名武舉。
他們雖然是武舉,可也都是要學文的,如今自然也加入了對於“不殺士大夫”這一律條上沒有,實際上卻在執行的國策的討論。
而且,他們將來成為武官,是不受這一潛規則庇佑的,所以反應尤其激烈。
這兩千多名學生,隻是在校的還沒有畢業的學生
他們還有學長呢,還有沒有考入國子監和太學的老同學呢,這個麵兒就擴大的太多了。
楊沅正在等著他們充分發酵,他們現在還僅限於在校園之內的學術上的討論。
當他們走出校院,上書言事,乾涉不平的時候,現在朝堂上正在爭論的話題就不足為道了。
那時才是楊沅集中全力,發起總攻的關鍵時刻。
而現在,他正在協助皇帝和晉王,以及兵部和樞密院,策劃這幾件事情:
一、縮減宰執任期,避免久居相位者形成盤根錯節的勢力。
二、裁汰冗濫,先從臨安府試點,罷逐青吏(州縣職役)、裁汰冗官、限製恩蔭官的數量。
三、軍製改革,推行義兵製,調整武官選拔標準,考核現有武官。
四、等皇帝從巴蜀歸來,於臨安舉行一場盛大的閱兵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