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綿延。它小心翼翼地捧著紅彤彤的夕陽。太陽徹底剝去刺眼的外皮,坦誠地翻出肚皮一般,成為一顆果肉飽滿的紅柚。
我站在竹壽司店鋪旁邊的圍牆邊,兩手拎著書包。
起初,山本打算去公園,隻是被我以“說幾句話就行”的理由駁回了。男生依舊站在安全距離外,離我兩步之遙。
他抬手摸了摸頸側。我發現很多男孩覺得有些赧然的時候都會這麼做,就像有的人會走著走著突然對著空氣投籃一樣。
“這樣也不錯。”山本武說,“西賀是來找我說中午的事情,對吧?”
我點點頭,直接朝他鞠躬道歉。
“對不起。”我說道。
男生似乎驚訝了一下,但我盯住地麵籠罩著的自己的影子,隻管表達出內心積壓已久的懊惱與歉意。
“我當時沒有控製好情緒,衝動上頭,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還動手了。”我說,“一整個下午……直到現在,我都非常後悔。”
山本開口:“你不用——”
我繼而直起身,認真地注視著他的雙眼,“山本君擁有不原諒我的權利。我隻是希望你知道我很抱歉。我不該惡意地揣測你會把這件事散播出去,把你說得那麼壞……不,即使你傳出去了,也隻不過是你的自由而已;我更不應該那麼歇斯底裡地凶你,推你。你不用反過來安慰我的,我知道任誰都不喜歡被那樣對待。”
做到了。
縱然講得慢,但一口氣說出來,我在話音落下的一刻總算覺察到幾分塵埃落定般的輕鬆。
不自覺地放輕嗓音,我再次說:“對不起。”
而山本武在第一次被我打斷後,便始終專心地聽我講話。
他的神色被逐而晦暗的餘暉微微觸動著。等我完全表達清楚,那副一絲不苟得頗顯嚴肅的麵龐才忽而動容,眉峰壓得沉,唇角卻上揚幾分。
“嗯,我了解了。”他低聲道,隨即又肅然地蹙起眉來,“隻是,就算你這麼想,在我看來你並沒有做錯……那種情況,就算你真的把我打一頓都很正常吧。怎麼說呢,雖然我不太擅長考慮太多啦,但回班裡吃飯的時候,我也想了很久,還問了阿綱不少問題。”
我眨了眨眼。
山本武及時介紹:“就是我的朋友,一個很好的家夥。”
我說:“我知道。”
山本訝然:“咦,你們認識?”
“不認識。但你們是好朋友這件事,大概整個年段的人都知道。”
“啊哈哈哈,是嘛。”
我看見男生眯眼笑了幾下。但很快,他斂了笑意,回憶著正色道:“可惜阿綱他也沒什麼經驗。我問他,要是害女生哭了該怎麼辦。他沉默了一下,大概說了一些辦法,比如趕緊道歉啊,遞紙巾什麼的。”
……聽起來好耳熟。
“我說,如果這些都做過了呢。阿綱就不說話了。”山本略有苦惱。
我:“……”
他一講完,轉眼瞧著我,突然醍醐灌頂似的說:“對!就是像西賀你這樣,連表情都很像啊。”
像……?!
聞言,我那點吐槽的心思轉瞬消失殆儘。忍住掏出鏡子的衝動,我連忙空出一隻手,捂了捂臉,憑直覺調整麵部的表情管理,再仰起腦袋請教:
“很像嗎,現在呢?”
“誒?剛才確實挺像……”山本武仿佛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摸不著頭腦,但依然應道,“那你等等,我看看。”
宛如麵臨模特麵試的檢查,我抬著臉,下意識捏緊書包拎帶。
雖然沒有針對那位沢田同學的意思,但我偶爾經過看到他,他的表情都是那種一看就在心裡吐槽什麼、有點淒涼、有點無語,又有點擺爛般啥都無所謂的狀態。
而我在人前習慣連神情也掌控得很好,怎麼可能會露出那種待在臥室裡才會擺出的樣子。
啊,說起沢田同學。
我記得,他喜歡同班的京子的事,除了京子以外所有人都知道。
要是我在學校有喜歡的人,肯定隻會變本加厲地苛求自己對外的形象。可沢田同學並沒有這麼做。聽說,他和京子的關係反而很不錯,有人還看見兩人周末一起出去玩。
每次聽到同學聊起這些事,我總會心想:真好。
真好啊。
不過沢田君從一年級至今不斷上進,甚至已經慢慢開始擺脫最開始有關於廢柴的傳言。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努力的方式。我更覺得他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山本這樣的家夥,和他是好朋友,我一點也不意外。
心想著,我端好一如既往的平常表情,暗掩緊張地盯著眼前的黑發男生。後者低頭,不明所以地,儘量鑽研般地望著我。
他身後的斜暉將儘。我能感受到那溫存的光線柔軟、爛漫而深沉,敷在我的臉頰,撲在他的肩頭,像柿子熟透的顏色。
接著,在這近乎爛熟的橘紅中,他忽然不動了。
四秒,六秒。
怎麼回事?
我有點不可置信,稍稍一歪頭:“沒區彆嗎?”
下一刻,山本武倏地回神,先是坐立不安似的,難為情地笑,盯著我說“不,也不是”。再快速地撇開腦袋,朝彆處亂瞟一眼——這一刹他收起表情,繃著唇線,讓那副生得淩厲的眉眼無端地多添幾分動搖的神情,像在懊惱著,躲閃著,卻又不像在因此後悔。
最後才回過頭看我,用食指撓了撓臉頰。男生又大咧咧地笑起來,隻是語氣頗為輕緩:“我不小心走神了,抱歉。現在已經不像了。”
我不由暗暗鬆一口氣。
而山本同學給出答案後,放下手,莫名不再出聲地看著我的眼睛。
天際,光影遷徙。
路燈亮起,獨守一隅地發散著潔白的光,太陽便心安理得地沉下山頭。天空淺淡的灰藍色被披蓋上低垂的夜幕。每逢這個時刻,我總會覺得黃昏匆匆碌碌地過渡後,天都黑得太快了。
可餘暉就算褪去,它似乎也不由分說地,在山本武的麵頰與耳尖悄悄地留下燙紅過的痕跡。
我對上他的視線第一秒,便察覺到變化。
連空氣都沉靜下來。
……糟了。
這種氣氛,我並不陌生。
早在山本直白地問我會不會去看他比賽的時候,我就已經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不過那隻是在什麼都沒發生之前。
彼時,我是學校裡受矚目的人物之一,是優等生,是掛滿天才的勳章的西賀維。我不會覺得有誰對我有好感是奇怪的。相反,大多數青少年處於情竇亂開的時期,會對這般精心裝飾的皮囊產生傾慕,再正常不過。
即使是被從來沒見過的高年級學長表白,也是常有的事。我的第一反應通常都是感到棘手與麻煩。
但現在不一樣。
現在怎麼能一樣?
山本同學,他是笨蛋嗎?
見識過那樣的真相,經曆過那麼聲嘶力竭又醜態畢露的發泄,為什麼還能露出這種表情。可能嗎……抖嗎?還是說,這番道歉成功地讓他知道白天那的確是個意外了,所以我的人設並不算崩塌?
我忽然心生一種無可遁形的,想要後退,希圖逃跑的想法。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是可以扭頭就走的場合。
突然太安靜了。
這個自來熟、擅長有話直說、仿佛有他在的地方就不會冷場的人——我沒說話,他竟然也不說話了。
呆著看我乾嘛啊。
“山本君。”我叫他。
男生一眨眼:“是。”
“剛才你有話還沒說完吧?”
“有嗎?啊,對哦。”
“不過天色也不早了。”我示意他看天。山本這才被提醒似的,抬頭感慨“真的耶”;等他收回視線,我剛好一手抱起書包,另一手翻開卡扣。
就在課本與文具之間,靜靜地安放著兩袋手作餅乾。都是不透明的包裝。
我把紮著藍色絲帶的一袋拿出來,塞進他手裡。
“這是?”山本同學反應飛快地拿穩。
我早有準備,解釋道:“烤餅乾。這次活動我們做了很多,這是沒發完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當作我的一點道歉的誠意……畢竟也是我親手做的嘛。如果嘗了喜歡,我再專門正式地給你烤一份新的。”
山本很開心:“真的嗎?嗚哇,今天真幸運!”
我鎮定地笑:“山本君能喜歡就好!”
實際上我根本不想再和他來往了……
“謝啦!但是,”男生話鋒一轉,嗓音依舊坦然又清爽,充斥著近乎能讓人心生愧疚的誠摯,“我有這一袋就可以了。你本來就沒做錯什麼,不需要費心做彆的事。我就當普通的禮物收下嘍。”
“……”
內心的雜音一滯,又如潮水般退去。我搖搖頭:“不用謝啦,是我該做的。今天的事對我而言就是很對不起你,希望山本君不要放在心上。”
可山本武竟全然一副沒聽清的樣子,好奇地指了指我包裡的另一隻粉紅色的小禮品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