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發剩下的餅乾嗎?”
“這個?”我低頭一看臂彎裡敞開的書包,趕忙把卡扣扣回去,一邊說明道,“是的。這一盤裝好後才臨時發現有些烤糊,我就單獨留著了。”
“烤糊了不扔掉麼?”
“隻壞掉一點,我不是很舍得——”
“這樣啊。那這袋能不能也送給我嘗嘗?”
“所以我打算自己……”我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什麼?”
山本武揚起眉毛朝我笑。
“你等我一下,西賀!”
他速度太快,尾音都飄進風裡。我根本來不及阻止,這道行動力驚人的身影便帶著餅乾袋,轉身直奔回壽司店。
我實在懷疑剛才幻聽,困惑地抱著書包晾在原地。
眼見男生一股腦鑽進店鋪裡,不過片刻,再竄出來。他的兩手捧著一隻外帶盒,因此隻用腦袋把門口的簾子頂開,精神抖擻地趕回到我身前。
“這是我家的招牌小卷,保證好吃。”山本武大方地推銷,“我既然答應要請客就不會食言。分量不大,你帶回去嘗嘗唄。要是合胃口的話一定要和我說,不好吃也和我說,有什麼建議都可以和我說。”
那不是怎樣都要和你說了嗎?
我下意識後退半步。
“謝謝,隻不過不用……”
山本手裡的外帶盒是通常用的紅黑色,正麵印著一個寫得渾圓的“竹”字。我看著它,話音未定,便聽這家夥的聲音正經而平緩地落下:“這也是我道歉的禮物。”
頭頂,夜色初上。
“時間不早,但西賀,希望你先聽聽我沒說完的話。”他說,“我當時不該那樣,對不起……什麼的,你應該也不想聽了吧?下午我想了很久——當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跟阿綱也沒說,以後也不會。你不用擔心——總之到最後,我發現我心裡並不後悔這麼做。”
我不由得睜大眼。山本武見狀,忙又解釋:“我不是說不後悔惹你傷心。”
不是的話,還能是什麼?
猛然間,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的預感怦怦直跳,失重似的,平白無故地令我錯以為手腳發寒。
想聽。
不想聽。
想……
張張嘴,我聽見自己艱澀的口吻:“那你是什麼意思?”
路燈的光影影綽綽地籠著他的側臉。山本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仍舊神情認真地看我一眼。
“我不後悔聽見你說,你很累。”
“……”
“也不後悔聽見你的真心話,更不後悔能認識到你。老實說,西賀你不希望被彆人看見自己哭,我很能理解,畢竟我也差不多。不過,”他眉宇含笑,“這樣說出來,總比一直悶在心裡好。不是嗎?”
“山本同學。”
“嗯?”
“你誤會了。”我說。
黑發男生再次眨眨眼,像是不明白我何出此言。而我隻是輕車熟路地抿起一個歉疚的微笑,無奈道:“那些話並不是真的。隻是我正巧有點賽前壓力,所以一時沒忍住,衝動地找了個借口發泄而已。”
山本武卻驚訝地接話:“你還是不願意承認啊。”
我:“……”
我:“不是承不承認的問題……根本沒有那回事呀。”
山本一聽,爽朗地哈哈一笑:“好啦好啦。你還說你騙了所有人呢,西賀,其實你一點也不擅長說謊嘛。”
哈哈哈。
哈哈。
我抱著書包,笑著望著他。
他捧著壽司,笑著看著我。
緊接著,一種比中午崩潰要更氣、更羞惱、更難以置信的情緒赫然堵在心尖,扼住喉嚨,悶得人錯以為要窒息。
臉上的笑意逐而晴轉多雲,多雲轉陰,壓得嘴角陰沉沉地支不起友善的弧度。那點僥幸心理被擲進油鍋裡似的,劈裡啪啦炸成要命的顏麵掃地。我不可控地抿緊嘴唇,仿佛要在山本臉上開個洞那樣瞪著他。
怎麼會……
怎麼會有人,事到如今還能這麼天真地笑。怎麼會有人連如此顯而易見的“我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潛台詞都聽不懂,怎麼會有人能那麼直接地,提起彆人的……彆人根本不想回顧的黑曆史啊?!
都不用說喜不喜歡,哪怕是對普通同學,誰會這樣一臉輕鬆地狂戳人痛處?學校所有人都誇他好,說他會照顧人,全是被表象迷惑了。剛才還覺得他對我有好感,現在一看果然和我無關,隻不過都是最、最、最膚淺的那一層!會因此感到慌亂的我才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而且這個年紀的男生本來就這樣吧?就是動不動看異性瞄著瞄著眼睛就看直了……邀請彆人去看比賽,更是這種陽光現充男遊刃有餘的手段罷了。
絕對,不能再和他接觸下去。
原先預備好的溫和說辭被儘數推翻。我一開口,聲音便忍不住壓低,凶巴巴地說:“那你到底想怎樣,山本武!”
“啊……我。我?”他稀裡糊塗被點了大名,總算臉色忽變,又露出看見我哭鼻子時的類似神態。一怔,一慌,構成一個有點汗流浹背的大事不好。
但我正在氣頭上,根本管不著他什麼心情。再說誰讓這家夥要惹我?
反正,我心想。
反正都已經發生過最可怕的情況了。
我沉著臉,單手接來他托著的外帶盒。發現沒多餘的手能開書包,又把壽司塞回他手裡。接著翻開卡扣,先把那袋糊糊餅乾拿出來。
高個子的黑發男生則依然用兩手捧著盒子。
他杵在跟前,一副很想知道我怎麼了、要乾什麼,可實在不太敢打攪我,隻能眼巴巴地瞧著的模樣。連背脊都微微佝僂著,頗為無措地配合我的高度。
“拿著。”我把粉色禮品袋放到盒子上。
“喔!”
山本趕緊騰出一隻手,拿起餅乾。
我再接來壽司盒。確實不算大,剛好能塞進書包裡。合上卡扣。我把包拎好,仍然自下而上地瞪他,極沒好氣,怒氣衝衝:
“想吃那就給你吃吧!這個歉禮我也拿走了,這下我們兩清——”我想起他的國文成績,額外地多說一聲,“就是互不相欠。我們誰也不用覺得對不起誰。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從來沒碰見過對方,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怎料山本還一頭霧水地問:“什麼,什麼意思?”
我隻好解釋:“我不會找你說話,你也不要再找我說話的意思。”
山本駭然:“哇?!這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我更生氣:“做不到也要做!”
再也不想跟此人多糾纏,我轉身就走。可因為惱羞成怒,又因為很少做過這種故意傷人的壞事,心跳慌不擇路地咚咚亂竄。它在胸腔裡,在鎖骨下,在耳後洶湧不安地撲通撲通跳動著。把這位陌生男同學著急呼喚的聲音甩在後頭。
氣勢洶洶走出半條街,停步。
我知道我的臉一定很紅,連耳朵都羞臊得發燙,便毫不猶豫地扭頭道:“你想乾嘛呀!”
“沒什麼!”不遠不近地綴在腳後跟的山本武被我嚇了一小跳。他兩手捧住餅乾小粉袋,緊急認錯後又誠實地說,“……我隻是覺得,這時候就這麼讓你一個人走掉,我肯定會後悔的。”
“你不是還要回店裡打下手嗎?”
“老爸他有彆的員工,用不上我啦。”
“不要跟著我。”
“天黑了不太安全,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山本試圖上前跟我並肩。
“不要跟著我。”我瞪一眼。他平移般退回兩步。
免得他再跟上來,我索性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地、嚴肅地抱起雙臂,盯著他。
無論說什麼我都置若罔聞,擺出油鹽不進的架勢。直到這個男同學的臉頰和脖子都有點紅。他束手無策,心領神會,對我無可奈何又一步三回頭地往他家店的方向走。
那背影小到快看不見,我才勉強鬆懈緊繃的神經,舒了口氣——亦或說歎氣。但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在為什麼歎氣。
我提了提書包,多裝了一盒壽司,重了點。
對了,還要買雞蛋。
我抬起腳,拐向便利店。
彆在意他、彆在意他。
快點回家,吃完飯,追番。這才是正事。
雖然目前看來,山本武極有可能是那種最可怕的直覺係,又淨講一些我聽了很想發脾氣的話,但不管怎樣,都不難相信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
山本君大概,真的不會跟彆人說起這些事。所以,我隻要徹底當作不認識他,就算在學校碰見,也裝作不熟就好了……
不對,說到底。
我本來就和他不是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