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才誤打誤撞地知道,你竟然就在隔壁的隔壁耶!”一身深藍色運動服的山本仰頭望著天思索,如是說。
日出後,隨著時間推移,天空逐而如複蘇般愈發透亮明澈。
偶爾有同樣晨練的路人踩著單車,從橋邊棧道經過。清早閒來無事的微風慢悠悠地吹。吹得蘆葦叢搖頭晃腦,吹得靜悄悄的小河也碧波漣漣。
我站在風聲裡看他,安靜地聽完。
這件事我也有印象。
一開學就交好的朋友之中,難免會有經典的小靈通類型。她在外頭迅速得知“有男生在偷拍女生照片,還試圖給女生排三六九等”這則訊息後,就火急火燎地衝回班級,告訴了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我——
“超級差勁,惡心死了!”小靈通滿臉惡寒,打抱不平道,“不過還好,已經有高年級的學姐知道了,在準備一起跟教導主任反映情況。趕緊處分吧!聽說a班有人去製止他們,主謀不僅不道歉,還差點跟人打架了。爛人一個。”
事情並沒有發酵太久。
那幾個串通好的男學生引發眾怒,被梳著飛機頭的風紀委暴打一頓,銷毀相機和備份,老實下來。說是處分停課反思半個月,實際上是橫著躺進了醫院。
照片送回各個女孩的手上。再過幾天,也就沒什麼人再討論起這些。
畢竟並盛國中不算出名的學校,但稱得上群英薈萃:今天拳擊部和劍道部起衝突,明天風紀委員又送五十個人進病房;上午某班的廢柴學生刷新體育課成績曆史新低,下午教學樓後麵突發迷之大爆炸。
像這種作妖的事,說小不小,說大也談不上。
隻有被拿來當談資的女生們知道其中造成的真切傷害。現在要想起來,我仍然覺得非常膈應。
但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因此,比起介懷晦氣的陳年舊事,我更在意的是當初小靈通說的其中一句話。
我開口道:“那時……”
正遙遙眺望遠處的山本武聞言,立刻低頭瞧著我。我頓了頓,才接著說,“你和那個人打架了嗎?”
“咦,”他訝然地拽了拽背包肩帶,“你知道啊?”
真的是他啊。
能及時製止就已經是一個相當勇敢的好人了,看不出來竟然還會動手。
我有點意外地多看他一眼。但沒等我說話,這位令人無比頭疼、卻實在善良的同學又主動出聲解釋。
“不過也不算啦。我有點記不清楚了。總之大概是他站起來要抓我的領子……”
山本應該是心大,真快忘了。他說著皺起眉,露出努力搜尋記憶的表情,“然後問我是不是想打架吧?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因為我並沒有想打的意思。但我也不怕他,就說我奉陪了。如果他輸了,得答應我把照片處理掉,再去跟你們道歉。”
“最後其實沒打麼?”我聽出言外的意思。
他點點頭,“對。他自己要提起,結果後來又說放過我什麼的,不打了,還把照片藏了起來。”
不出所料。我在心裡輕輕哼了一聲。
真是色厲內荏的膽小鬼,又蠢又壞,敢做不敢當。
山本一笑:“哈哈哈,是吧。”
是啊。嗯?
等一等。我心跳驟停般屏息一秒,緊接著難掩嚴肅地、沉默地抬起一隻手,捂住嘴。
剛才把心裡話說出來了?不是吧。
不不,好像真說出口了。
……頭好疼。
這種謾罵式的抱怨,就應該爛在肚子裡,絕對不能讓人聽見啊。況且怎麼又是,又是,又是這個山本武?
一跟他說話就沒好事。但是,聽見那個偷拍照片的人吃癟還挺高興的。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明明都過那麼久了……唉啊!一跟山本說話就沒好事!
我警惕地望著他。後者依舊麵帶笑容,隻是被我這麼一瞅,他眨眨眼,腦袋上仿佛蹦出一個小問號。
“怎麼啦,西賀。”他的神情流露出幾許寬容的躍躍欲試,“你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儘管說就好。”
“……”
我放下捂嘴的手。摟著排球,挎穩背包,抬腳就走。
快步走上堤岸旁的人行步道,身後卻總是亦步亦趨地跟來一條尾巴。
“沒有問題嗎?那就輪到我問了。你還是不開心麼,確定不練了?”尾巴叨叨念,“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擾你的,再原諒我一次。拜托拜托。”
我腳下生風:“上次沒原諒你。”
尾巴一驚:“是嗎?那這次先原諒我吧?”
淩晨六點多,街上隻有早餐店在開門備餐,行人寥寥。我忽而停下,轉身,認真地看著跟隨在後頭的男生,說:
“這次沒生氣,是我自己不小心。何況,我很感謝當時那件事裡,你能那麼勇敢地站出來……這才是一般人無法做到的事。但我上次說得很明確,山本同學,請你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不要再找我說話了。”
山本武也止住步伐。
被密雲遮掩得曖昧的晨曦從雲層間乍破,傾注出金色光輝之際,我看見他站在兩臂開外,臉龐閃過一絲錯愕。
這一刹,我偏又下意識抱緊排球。
說得太傷人了,不能這樣。他也隻是好心。
“……對不起。”我忍不住無奈地朝他彎起眉眼,安撫性地緩和語氣,“包括今天的偶遇,希望你也彆……”
“西賀,”山本倏忽開口,“你好像一直在道歉,明明不用這樣啊。像剛才不就挺好的嗎?”
我沒跟上這思路:“什麼?”
哪好了,指的是我使喚他做這做那,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麼?還是指我那麼不客氣地再重申一次讓他不要找我……這也沒一個情況能用“挺好”來形容。
可他並沒有再回答我的疑問。
四下無人的街道,連周圍排列井然的建築房屋都如尚在淺眠般清寂。山本武平靜地看著我。天邊晨光抖擻地傾灑,把他的眼睛畫成一種很深的金色。
接著,男生再次揚起一個清爽的笑臉。
“沒什麼。我剛才隻是在想,”他朗聲道,“你說不要來找你,可表情看起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嘛。”
“……”
山本仍在真摯地發力:“你有時候說真話,有時候說的東西又讓我覺得哪裡有點奇怪。西賀,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啊。不過你放心,我說過的都是真的,包括我說從不後悔認識你。”
我望著他,一直沒說話。
而山本不在意我觀察性的緘默。他好似想到什麼,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天空飄了飄,又抬起手,撓撓後腦勺。隨即重新盯住我。
儘管在熹微曙光之下,耳朵隱約泛著紅,少年也眯眼笑得更像陽光。
“發現你是個很厲害,又很有意思的家夥之後,我每天都越來越期待上學,感覺就和期待下課去打棒球一樣。”他頗為苦惱道,“所以你讓我彆跟你講話,我想了半天,果然還是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