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沒什麼問題。
我多上前兩步,近乎與他並肩。
保持著明顯同為老師跑腿人的正常距離,儘量忽視走廊邊學生們或激動或驚奇的矚目,與壓低的紛紛議論。我聽著身旁放慢的腳步聲,仰起腦袋,以疑惑的眼神表示他究竟想說什麼。
誰知山本武看了我一眼,頓了頓,又平視前方。
“上回送我的餅乾,我都吃光了。”他語氣鄭重,隨即才頗為輕快起來,“味道很好啊,就算是不小心烤糊的部分,焦味也不會很重。真厲害!”
我挪回視線,應道:“謝謝,你能喜歡就——”
唉,糟糕。突然想起把袋子塞給他時的情形了,好想就地永眠……我這個混蛋啊。這種冠冕堂皇的客套話,竟然還能說得出口。
話說回來,就是專門來反饋味道的嗎?這孩子怎麼會把壞的也吃了。
“……就好。”鎮定地說著,我補充,“吃了糊掉的,腸胃不會難受嗎?”
“那點程度根本稱不上會壞事啦,我甚至感覺現在還更健康一點。昨天擊球的手感都特彆順利。”山本武小幅度地擺出一個揮棒的手勢,而後轉頭看我,“你呢?”
“什麼?”
“之前的壽司。”
男生提道,棕褐的眼睛滿懷著泰然自若的關心,“有嘗嘗看嗎,合不合胃口?要是覺得差點意思也都跟我說,有批評才有改進嘛。”
走到辦公室旁的樓道口拐角,我們在牆邊緩而停步。
下課時間,廊道、職員室內、樓梯上下都間歇回蕩著交談聲與腳步聲。
隔著三步之距,我望向他。後者倒還真像是在等待五星評價的年輕廚師,臉龐閃爍著讓人覺得要是敷衍就會造成罪過的期待。
那種赤誠的能量,似乎永遠寬綽,始終磅礴,像夢一樣辨不清邊界。
啊。
我忽然心想。
如果,像我這種連人生色彩都具有欺騙性的可悲角色,光是不辜負彆人源源不斷的善意也會需要勇氣的話……
我真希望,我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
“嗯,”我認真坦白道,“和家人一起吃完了。很好吃,是非常難得的美味。”
山本同學卻一怔。
一時沒等來他的應答,我隻好仔細回想,接著說:“我比較喜歡裡麵的鰻魚壽司,因為味道鹹一點,魚肉也軟,還沒有刺。不過不意味著其它的就不好……如果絕對要提意見的話,大概是我個人覺得米飯也再軟一點更合口味。
“當然,像我爸爸就讚不絕口,他喜歡軟硬適中的飯。說到底眾口難調嘛。你不用真的去改進——像之前那一盒的程度,就已經夠好吃了。”
講完,我再等了等。杵在麵前的山本武明明是話題的提起人,此時偏又不吭聲。走神似的,眉角上挑,有點呆呆地垂首盯著我看。
一秒後,我心生警惕。
剛才說的有哪裡不對嗎?
還是說,山本君其實也是會被青菜蘿卜各有所愛式的評價為難的類型。
為什麼老是看不透他呀。我不由躊躇一二,思忖須臾,再出聲:“總之很好,我說的那些也並不是缺點。謝謝你請我吃。”
男生忽地睜大眼睛。
“我。”
嗯?
“我,”山本武的神情驟然裹著幾分迫切的、訝異的緊張。他的臉與耳廓有些泛紅,目光閃閃發亮地注視而來。好像終於在比賽候補席等到被換上場一般: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答應得乾脆利落,連聲音都洪亮,“我會記住的,西賀。真的!”
……嗚哇?!又在說什麼啊!
不用看都知道,走廊裡的學生們一定在驚詫地往這邊瞅。
本來我們組合的存在就夠引人注意了,說得那麼大聲是生怕不會引起誤會、或者傳說中的親衛隊掐架嗎!
我刹那間頭皮發緊。隻能竭儘所能地抵抗本性,讓自己不要對眼前這樁仿佛在壽司界天涯海角立誓的璀璨人形生物擺臭臉,平靜地朝他一笑。
“說了不用真去改的。”我無奈提醒,“小聲,小聲。”
幸虧這位棒球選手很快意識到不妙。他回過神,趕緊收起那副架勢。旋即不好意思地抬起頭,朝周邊被嚇到的人擺擺手,真誠表態:“抱歉抱歉。”
路過的同學連聲回應沒關係。
我帶著笑臉望他:“……”
山本武再低頭,嘴角揚起,但額角冒虛汗。他眨巴眼,“對不起,我隻是太高興了。”
我爽快地說:“不要緊。”討厭你。極巨化大笨蛋山本,太晶化大笨蛋山本。笨蛋山。笨山。
山本呈拜托狀,小小聲道:“不要太快討厭我啦。”
我頓時不想說話了。
現在沒工夫計較他的答案為什麼能對上心聲。總而言之,這種話讓彆人聽見就不好了。雖然夠小聲。
沉下一口氣,我準備重新抓流程,問還有什麼事。下一刻,卻見一旁的辦公室裡忽然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高個子的,綁馬尾的。
一般來說不會出現在這層樓的身影。
咦?
我的注意力當即轉移,驚訝道:“牧野前輩。”
話音未落,原本還一副沉思模樣的三年級前輩抬起眼。她穿著套開衫的長袖校服,袖子仍然擼到肘部,發現撞見的是我,緊擰的眉毛才堪堪舒展兩分。
“西賀,好巧啊。”
牧野收住腳步,看看我,再瞥一眼我旁邊的男生,“沒想到能直接碰到你,那就省得我去找了。你們聊完了嗎?”
我還沒說話,餘光就瞧見山本武反應更迅速地一動。
他似乎非常拎得清楚不同的公私場合,飛快拾掇好心情,視線便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抬手當道彆:“沒彆的事,謝謝你提供的建議,西賀。說起來,我也該去教室了喔。”
家政教室在樓下。
看他眉宇間清爽的意氣,我點點頭。
“拜拜,山本君。”
“回頭見。”黑發少年往樓梯口走去兩步。又想到什麼似的,最後一次轉頭,興致盎然道,“我真的會一直記住的,這次也相信我吧。”
隨後就像每個精力充沛的學生一樣,三兩步跨級下台階,隱約哼著歌。不出片刻,消失在轉角。
我:“……”
牧野瞥我:“記住什麼?”
“沒什麼,就是一點關於壽司的事……”我說,“前輩怎麼了?”
聞言,她複而思慮地沉著眉頭。
但下課的時間是有限的。叮叮咚咚,課前預備鈴乍然響起。牧野前輩和我站在悠長的、宛轉的廣播下,我卻覺得沉默越發寂寥無聲。
等播音靜止,她才張嘴。
“算了,也不是大事。”牧野歎了一口氣,抬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上課去吧。部活之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