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對你師姐又敬又愛,就不該將我們攔在此地,你難道希望苗母姥姥的死毫無價值嗎?”封花發問。
“你繼續說。”桂雲神色不驚。
封花見她可以溝通,心中添了分希望,既然隻有她們兩人,封花也不再有任何隱瞞,她將所有的事飛快說了一遍,連身中詛咒又奇跡般複原一事都沒有隱瞞。
“這不可能。”
桂雲主動出聲打斷:“老匠所詛咒不可破除,這是幾千年來的鐵律,便是師姐也沒有能力更改。”
“但它確確實實被破了。”封花說:“我聽聞苗母姥姥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可她卻待我們極好,待餘月更如親生女兒一般,若沒有匪夷所思的特殊之處,姥姥又何必如此?”
“這的確可疑。”
桂雲依舊不信,卻沒有繼續駁斥,而是說:“你繼續說。”
封花又將苗母姥姥的死狀闡述了一遍。
“繅池是織姆元君沐浴之處,也是所有裁縫的衣冠神魂沉落之地,這樣的結局對師姐而言,應是安寧的,隻是,她為何會讓你們離開?”
桂雲喃喃,道:“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師姐的瘋癔之症還沒治好。”
“瘋癔之症?”
“師姐年輕時總是說,欲化天是一個荒唐的騙局,拯救不了芸芸眾生,她相信先天織姆元君會降臨,降臨的那日,亙古的詛咒也將被打破。”
桂雲輕歎著搖頭,說:“但這隻是她一個人的幻想罷了,五千多年了,白雲蒼狗,星霜荏苒,這世事不知變幻了幾何,唯有這片詛咒之地亙古未變……
唉,封花小姑娘,你不好奇嗎,一個料人可以產出大量材料,卻隻做一丁點的東西回饋給提供料人的仙山,其餘的料都去哪兒了呢?”
封花很聰明,她立刻給出了答案:“欲化天?”
“沒錯,欲化天。”桂雲說:“欲化天是無數天才匠人傾儘心血打造的希望,同時,它也是個饕餮,需要無數的材料去將它填滿,等到欲化天真正構築完成的那日,它將成為老匠所乃至整個天下……不,它將成為足以比肩老君的神跡!屆時,它將帶著老匠所的所有人,以匠人之道飛升成仙!”
桂雲再也無法掩蓋心中的狂熱與激動,她訴說的不是自己的理想,而是整個老匠所,無數匠人一同編織的恢弘之夢。
在這樣的偉業麵前,匠人們甘願一生操勞,喜怒哀樂微不足道。
“時間已經證明,我們對老匠所的詛咒無能為力,既然無法改變這裡,我們就想辦法離開這片土地,我們曾是自由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自由中去。”
桂雲的語氣已歸於平靜,她訴說著信仰,這是她最不容置疑的東西。
封花從未見過欲化天,隻聽說那是可以實現一切的地方,她本以為,這隻是匠人們苦中作樂,用巧奪天工的技巧編織的海市蜃樓,卻沒想到,匠人們的野心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帶著整個老匠所一起飛升……
這是他過去聞所未聞,想所未想之事。
“荒唐,難怪苗母姥姥會覺得這是一場騙局。”封花輕聲說。
“師姐一生好強,我也沒想到,她會在這種事情上選擇保守。”
桂雲看著老匠所滿目的屍體與衝天的黑煙,並無悲痛,隻有遺憾:“五千年來,老匠所從未遭受過外來的災禍,今日卻遭逢此劫,就像上古仙人飛升時要經曆九重雷劫,這是預兆之一,那個無形的詛咒想阻止我們,但沒有用,妖怪們殺不到核心中去,它們的屍體反而會成為新的材料。
當然,這些都比不了太巫身,太巫身是最珍貴的料,一截手指就抵得上一個大妖的全部。”
話頭至此,封花也意識到,她不可能說服桂雲,這是她根深蒂固的信仰,即便苗母姥姥親至也無法動搖。
“不過,我現在倒有個疑惑。”桂雲盯著封花:“如果你沒有騙我,那我的確很好奇,師姐究竟做了什麼,讓你打破了老匠所最不可動搖的規律,起死回生。”
封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桂雲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不要說話,讓我裁下你的記憶看看。”
裁下記憶?
殺手的本能令封花立刻察覺到了危險,她單足側躍,閃身躲避桂雲無形的進攻。
她動作飛快,可桂雲更快。
這個獸袍女人風一樣吹過雪麵,飛快近身,駢指點住了她的眉心。
封花慘哼一聲,眉不由自主地緊鎖,抗拒著這截手指的入侵,可無濟於事,無論她是進是退,是拒是迎,這截手指都不偏不倚地粘在她的眉心中央,不挪動半寸。
桂雲正要調取記憶。
她想胸口忽然一痛。
低頭看去,胸口有刀尖刺出。
是封花落在雪中的刀。
持刀的是蘇真。
“醒得這麼快?”
桂雲感到詫異,她將他縫入了一段美夢裡,夢中之人怎能辨彆出夢的荒誕,他懷著欣喜的心情入夢,不該醒來才是,“沒有一點殺氣的一刀麼?真是絕世的刀法,可惜,這柄刀配不上你的刀法。”
蘇真方才就從夢中清醒了,但他沒有立刻睜眼,而是像殺手一樣蟄伏起來,伺機出刀。
刀順利地貫穿了桂雲的身體。
卻沒能令她斃命。
蘇真想要抽刀回刺,可刀卻像是鑄在了女人的身體裡,怎麼也拔不出來。
“我早就將心臟、絳宮甚至腦子等要害縫到了彆的地方去,你這樣循規蹈矩地出刀,是殺不掉一個合格的裁縫的。”
桂雲以指摁住刀尖,輕輕一按,巨力透過刀身,震得另一頭握刀的蘇真魂魄震蕩。
若非他苦修過魂術,光是這一指,就足以令他昏厥。
封花張了張唇,本想說“餘月你先走,我來拖住她”之類的話,但光是想想,她就覺得這樣的言辭好生愚蠢,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不再說話,等待雪花吹來奇跡。
蘇真也沒有說話。
他蓄謀已久的一刀雖然未果,可刀已出鞘,不見鮮血如何回頭?
“餘月,我將你縫入夢中,是不想傷你的太巫身,所以用了這種最溫和的方式,你們雖然殺掉了莫石頭,卻絕不可能贏我。”
桂雲很快證明了,她的這番話沒有任何自大。
蘇真持刀再斬來時,桂雲乾脆靜立不動,任由他的刀往臉上劈,刀刃觸及額頭的那一刻,蘇真卻是劈了個空。
他莫名其妙出現在了桂雲左邊。
“幻覺!餘月,你看到的是幻覺!”封花出聲提醒。
在她的視角裡,蘇真的一刀根本是劈向空氣的。
不知何時,桂雲又將一段幻覺縫到了蘇真腦子裡去。
這便是裁縫。
每個裁縫擅長的地方都不同,苗母姥姥能將秘籍縫入人的身體,徐宴在魂魄與身軀的縫紉上神乎其技,桂雲的擅長之處則是精神,她能將人的意識縫入一段想象之中,令其難辨真幻。
當然,桂雲知曉,她還未修煉到極致,夢是現實與想象的結合點,故而容易操控,可如果她足夠強,她甚至能將蘇真縫入回憶中去,讓他產生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屆時真真假假,虛幻交織,局中之人可能一生也無法辨明!
蘇真聞言,立刻默念魂術,穩固精神,以防桂雲再度乘虛而入。
對於蘇真的警惕,桂雲毫不在意。
幻術隻是她諸多手段中的一個,不值一提,她已經在思考,擒住這兩個少女之後,該將她們藏匿何處,才能騙過那頭大黑猿。
她一邊想著,一邊在胸前掐了個訣。
“織姆元君生旨,縛禁其靈。”
咒語念畢。
這道禁錮法術卻沒能施展出去。
桂雲皺眉不解,又重新念了一遍,結果法術還是沒有奏效,但她發現了問題所在。
——她每次念,都會念錯一個音。
不用再念第三遍了,桂雲已經明白,有人將錯誤的音縫到了她的咒語裡。
周圍的風雪中,還藏著一個裁縫,而且是極為強大的裁縫。
是師姐為這兩個人準備的後手嗎?
“是哪位前輩駕臨?可否出來一敘?”
桂雲掃視茫茫風雪,不見人影。
這時。
封花的右足忽然裂開一道縫。
一隻手像紅色蜘蛛那樣爬了出來。
它輕輕飛到了桂雲麵前,舒展開全部的手指,手掌中心開裂,擠出了一個褶皺蒼老的嘴唇,嘴唇翕動,發出人音:
“桂雲師妹,好久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