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忽然安靜。
風饕雪虐也似無聲。
桂雲護體的法力似被狂風揉碎,雪花刹那將她的長發染白。
那天,苗母姥姥將鹿齋緣的秘籍縫入他的身體中後,她就少了一隻紅手,同日,她還將縫好的假肢贈給了封花。
那隻消失的紅手原來藏在假肢裡。
桂雲在雪中靜默良久,終於輕輕啟唇:
“漆月師姐?”
記憶忽然拉遠,桂雲看著這隻略顯畸形的紅色手掌,諸多往事浮上心頭,那是她與漆月師姐一同跟著師父修行法術的歲月,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她想起了師姐對她的種種好,並試圖從中得到些溫暖,就像以前那樣。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的風雪太過寒冷,她憶了又憶,也無法從中汲取到一絲暖意。
這是她對現實本能的逃避,她知道,師姐今日是來阻攔她的。她不願退步。
她們之間必有一戰。
“我不是你的師姐,你心中那個風華絕代的師姐早就死了,現在的我,隻是個無人問津的老太婆罷了。”苗母姥姥說。
“不,師姐就是師姐,無論年輕還是蒼老,師姐待我的好,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桂雲話語堅定,心卻彷徨。
“桂雲,你其實記錯了,我待伱並不好。”掌心的嘴巴開合。
“師姐,你在說什麼?”
桂雲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師姐這是知道此戰不可避免,所以故意要說一些傷人的話,好讓她內心堅定。
可苗母姥姥的話卻比她想象中更加冷酷:“桂雲,我對你的好,不過是在下雪時提醒你一句‘小心風寒’,在你修行困頓之時提點了幾句,安慰了幾聲,都是不痛不癢的隻言片語而已,真的很好嗎?真的是你口中的如師如母麼?”
“我……”
桂雲一時語塞,她覺得苗母姥姥說的不對,一時又生不出反駁的話來。
苗母姥姥沒理會她的情緒,繼續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是我們門派這一代中年齡最小的師妹,所以師兄師弟們都待你很好,我做過的事,他們都做過,且做的比我多,比我好,可為何你全然不記得了呢?我想,並無特彆的原因,隻是因為我很強,是那一代弟子中最強的,所有的師兄師弟加起來也趕不上我。
你愛慕的從不是我對你的好,而是我的強大,因為我的強大,所以這些好才顯得如此特殊。我對你好,也沒有特彆的理由,隻是因為你的天賦高,雖然不如我,卻比其他人都要高,所以我願意提點你幾句,希望未來能多一個同類,僅此而已。”
桂雲站在原地,神情一點點變得茫然,她輕聲道:“師姐明明就對我很好,何必這樣說呢?”
“你還是不明白嗎?”
苗母姥姥似想說什麼重話,她欲言又止,最後化作一聲蒼老的歎息:“罷了,人總有一些執念,我不怪你。”
“執念?隻是執念而已嗎?”
桂雲雖是問句,眸中的迷茫反而淡去,她說:“師姐,在我的記憶裡,你可不是這樣話多的人。”
“我說過,你記憶裡的師姐早就死了。”苗母姥姥說。
“是嗎?”桂雲問:“師姐,那現在的你,究竟是什麼狀態?”
“一縷殘魂。”苗母姥姥說。
“你要幫她們?”桂雲又問。
“是。”
“漆月師姐,你覺得你僅憑一隻手,就能擊敗我?”
“你忘了嗎,當初在學堂的時候,我就總愛說,我一隻手打你們全部,我這人不愛說大話,現在該是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紅色的手在風雪中變大,本就乾癟的嘴唇因為變大而顯得更加醜陋,它出現在桂雲麵前,似乎要一口將她吃掉。
“師姐,今時不同往日,你固步自封太多年了,恐怕不知道裁縫對血脈的運用又到了新的層次,既然你說我的執念隻是在於強大,那今日,師妹就用畢生所學,破了這執念。”
桂雲的歎息聲中透著野草一樣的倔強。
她的身後,手掌宛若一朵又一朵的花卉,於風中漸次盛開,煥發出明豔的色彩。
紅手與它們撞在一起。
沒有任何轟然的響聲,世界反而更加安靜,連一片雪花都吹不進來。
蘇真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裡,封花、苗母姥姥、桂雲全都不見了蹤影,他剛走兩步便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去往何方。
漸漸地。
蘇真聽到了水聲,汨汨的流水。
叮叮咚咚地撞過山石,又從他足下流淌過去,帶來的冰涼沁入肌膚和骨骼,他不覺寒冷,反倒感到了安寧。
‘這是哪裡?’
蘇真不知道自己又中了什麼法術,兀自思考時,他聽到了女子的聲音,很美,像清風吹散雪沫。
“妙蓮菩薩是九妙仙宮的創立者,彼時妙蓮菩薩為成仙道,周遊天下,途經一片大湖,見湖上霧氣重重,經月不散……”
眼前的畫麵逐漸清晰。
蘇真發現自己回到了那條拾取石頭的溪流,陸綺赤著雙足,立在樹木交織的光影裡,微笑比溪上的霧氣更加朦朧,她對弟子們說起了九妙宮的過往,弟子們正凝神聆聽。
假的,這一定是假的。
蘇真一點兒也沒有被迷惑,有了上次的經曆之後,他很快清醒,意識到應該是被裁縫縫到了回憶裡。
“姥姥?是你在施法嗎?”蘇真直接出聲詢問。
眼前的畫麵停止。
“醒得可真快啊,唉,本想再作弄作弄你的,可惜,實在沒那個心力了。”老婆婆的苦笑聲在腦後響起。
“姥姥……”
蘇真回過頭,看到了飄在半空中的虛影,這道影子太淡太淡,他甚至不敢伸手觸碰,生怕將她驚散。
“姥姥,您還活著嗎?”
蘇真知道這個問題有些笨,卻忍不住發問。
“當然活著,不然是在和死人說話嗎?”
苗母姥姥笑了笑,忽地收斂神色,嚴肅了幾分,她問:“蘇真,你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一個多月,對於這個世界,你心中是不是還有諸多困惑?”
蘇真?!
被喝破真名,蘇真心頭不由一顫,但轉念一想,苗母姥姥手段何等高明,他的過去恐怕早已一覽無遺,隻是始終沒有被點破。
“是的。”蘇真回答。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存在太多奇詭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你曾見過它們,卻無法理解它們,用一個詞來說便是……”苗母姥姥頓了頓。
“不可名狀?”蘇真接話。
“是,不可名狀。”苗母姥姥露出微笑,她說:“先讓這位陸仙子繼續說下去吧。”
畫麵重新開始流動。
陸綺聲音娓娓,仿佛從未停下過:“師祖心靈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數年,雖雙足腐爛,不能行走,卻悟出無上法門,成了一代開山之祖。
“蘇真,你覺得這番話如何?”苗母姥姥問。
“姥姥的意思是這番話不可信?”蘇真問。
“它或許是可信的,但它道出的隻是表象,而非真相。”苗母姥姥說。
“真相是什麼?”蘇真不由地問。
“真相是,那座湖泊底下藏著東西,或是流落著仙人遺物,或是藏著隱世的墓地,或是……總之,那裡肯定藏著什麼。頓悟看似是刹那的過程,可沒有經年累月的沉澱是絕無可能辦到的。須知,萬事萬物皆有其根基。”
苗母姥姥篤定地說著,笑道:“如果以後你有機會,可以去九妙宮瞧一瞧,看看那座湖底,是不是真藏著什麼。”
隨著老婆婆的微笑,記憶的畫麵又變了。
陸綺立在雪白的蓮花之上,長裙雲舒雲卷,黑紅色的蜘蛛狀怪物從雲中伸出肢足,將大和尚金剛不壞的肉身撕成碎塊。
天地晦暗。
這一幕是蘇真久久揮之不去的夢魘,如今沒有了雙手的遮擋,它更加清晰,陸綺的麵目也更加清晰,她在笑,笑得殘忍桀驁,笑得牽縈魂魄。
“如果不是通過你的記憶,我或許也沒辦法看到這麼清晰的景象。”苗母姥姥說:“我確定,這東西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它是什麼?”蘇真問。
“我不知道,但徐宴應該和你說過,現在的世上不隻有人與妖,還多出了一種怪物。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它既然存在,總歸是個什麼,你若想一探究竟,以後可以去找陸綺本人問問。”苗母姥姥平靜地說。
“徐宴……”
蘇真想起了徐宴給他講過的三個故事。
“故事是經人敘述的,會有偏差。”
苗母姥姥知道他在想什麼:“人的眼界、心境都會將這種偏差放大,他們會將有跡可循說成不可思議,會為了聳人聽聞而添油加醋,眼見為實,兼聽則明,這比什麼都重要。”
蘇真深以為然,小時候看過的諸多縈繞在童年裡的未解之謎,後來都被證實是荒唐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