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見到謝千鏡時,盛凝玉就有的感受——哪怕他總帶著淺淡的笑意。
隻是此刻盛凝玉卻顧不得這許多,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聲音都變得冷硬:“眉心一處,是褚家人做的麼?”
謝千鏡揚起嘴角輕輕笑了一聲,答得乾脆利落:“不是。”
“那些褚家人要用我的血肉,自然也知道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譬如我心口出的血肉藥效再好也隻能供頂頭的幾位取用,剩下的不過是腕間臂膀,至於眉心——”
話音未落。
原本平穩的呼吸驟然變重,謝千鏡抬起手,緊緊地攥住了那點在他眉心的手。
“寧道友。”謝千鏡抬眸,聲音有幾分啞,“如此行徑,恐怕有幾分冒昧。
他的手很冰。
像是山巔冒著寒意的霜雪,有那麼一瞬,盛凝玉幾乎都被刺痛。
盛凝玉不知曉心底細細密密的痛究竟從何處來,她隻知道,這一刻,她對謝千鏡好像起不了一點殺意。
“抱歉,情急之下,一時冒犯。”盛凝玉想要順勢收回手,可她抽了抽自己的右手,卻沒有抽動。
謝千鏡握著她的掌心,翻看她的手腕:“寧道友,你的右手傷得很重。”
盛凝玉嘴角一抽,看著他仰起頭時笑意盈盈的臉,心頭幾乎在同一時間劃過他接下來的話。
“所以真的不要考慮一下我的血肉麼?”
“不要!”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的口,隻是盛凝玉的拒絕簡短有力,空留謝千鏡一人的嗓音回蕩在室內。
謝千鏡看她許久,扣著她的手腕,彎起眼笑意盈盈地反問:“為何?”
分明曾是她提出,要食飲他的血肉啊。
謝千鏡還捏著她右手手腕,但意外的,盛凝玉也不覺得有威脅。
她眨了下眼,索性順勢坐在了謝千鏡的身邊,整個人氣勢一瀉,幾乎是癱在了桌上,放鬆極了。
比起謝千鏡的清雅絕俗,一舉一動都仿若世家公子般的不緊不慢,盛凝玉的姿勢顯得放肆自在許多。
“你哪兒來的傷藥紗布?”
“昨夜摘得草藥,紗布是問店小二要的。”謝千鏡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盛凝玉“哦”了一聲,也不追問,任由謝千鏡擺弄她的右手,歪著頭,渾不在意自己的發絲落在何處:“不為何啊,我單純不想吃你的血肉唄。”
嬉皮笑臉,沒個正行。
謝千鏡為她敷藥的動作一頓,睨了她一眼,笑意卻又淡去,整個人顯得極冷:“彆人的就可以麼?”
這話問得太奇怪,但盛凝玉莫名理解了他的意思。
“說不準啊。”盛凝玉眯起眼,沒心沒肺道,“我又沒那麼好心,遇到個不喜歡的、看不順眼的人,說不定就和褚家人一樣,把人綁在身邊,日日夜夜吸食血肉。”
話音剛落,右手被重重一勒。
盛凝玉“嘶”了一聲,抬眼看向謝千鏡,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抱怨道:“能不能輕點?這也太疼了。”
謝千鏡頭也不抬:“疼了才長記性。”
此話一出,兩人又齊齊靜默。
光影浮動,塵埃可見。
盛凝玉的頭倒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眯著眼側著欣賞謝千鏡菩提蓮似的高潔姿容,越看越覺得對方眼熟。
就好像曾經,也有一個人在她練劍受傷時,會願意仔細的為她包紮。
哪怕費時甚久,哪怕不合規矩,哪怕要為她越海翻山。
那些她從不在意的傷痕,都被那人一點一點,溫柔又仔細的修複。
不是她的未婚夫褚長安,也不是二師兄容闕,更不會是鳳瀟聲那個忙得腳不著地的家夥……
是誰?
盛凝玉隻覺得腦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霧,曾經覺得習以為常的一切,此刻竟然都顯出了幾分細微的異樣。
她關於褚長安的某部分回憶完美又清晰。
可正因為太完美太清晰,反倒令人生出了幾分怪異來。
“謝千鏡。”盛凝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人,“我們以前見過麼?”
她的眼睛很漂亮,不是那種雕塑般的好看,而是一種充滿生機,肆意妄為的漂亮。
像是一輪月色載著滿天星河,漫無邊際地對所有許願者投下月華。
謝千鏡鬆開她的手,兀自整理起桌麵的東西:“我以為謝道友會先問我,是如何從褚家逃出來的。”
總覺得他似乎又變得冷淡了些。
但這樣的他,又似乎才是真正的他。
盛凝玉歪頭道:“我覺得這個問題比較重要。”
謝千鏡沒有回望,甚至整理東西的動作都沒有分毫停歇。
“自然不曾見過。”他收拾好了藥材,聞言抽空抬起頭,“褚家人遲早會反應過來,你我最多再休息一日,明日清晨必須動身離開。”
盛凝玉應下,起身推門,卻又在觸碰到門鎖處停下。
右手手腕處還被紗布仔仔細細地包好,遠比她昨夜七歪八扭的包紮好看。
“對了,謝道友,先前諸事不明,有所隱瞞。”盛凝玉偏過頭,“我姓盛。”
謝千鏡動作一頓,側首望向她。
驕陽之下,浮世塵埃彌漫,阻擋了視線,模糊得刹那仿若真真切切地回到了某年某月年少時。
少年初相逢,雖是心存師長教誨,彼此陌生警惕,卻又耐不住好奇的試探。
真真假假,虛虛掩掩。
【但名字我可沒騙你啊!】
“但名字可是真的啊。”
盛凝玉挑眉笑起來,眼睛彎如新月。
饒是經曆這許多,她此時笑起來卻依舊明媚張揚,恍然間仿佛當年初見時,提著一柄長劍,就能要去捅破雲霄。
“我真的叫明月,以前的朋友師長都這麼叫我。”
【我小名就叫“明月”,身邊親近之人都這麼叫我。】
分明是她欺瞞在先,可此刻她卻理直氣壯,神情肆意灑脫的沒有半分歉然。
——從來都是如此。
她好像真的一點都沒變。
謝千鏡長睫翕動,他垂下眼簾,遮蔽了其中瞳色一瞬間的暗紅。
“多謝盛道友如實相告,我記下了。”
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抬頭。
盛凝玉一笑,頭也不回地離開。
雖是將姓氏相告,但這並不妨礙她覺得謝千鏡在撒謊。
畢竟他的眉心所留……
盛凝玉摩挲了幾下手中的樹枝,有些遲疑地想到。
那道傷疤,有些像是她的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