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淩波一走,果然就出事。
原本女孩子們在暖閣裡聊聊天說說話,做女紅的做女紅,打棋譜的打棋譜,喝茶吃點心,個個愜意。也有幾個膽大的年輕女孩子,見葉清瀾教阿措做的針線實在精巧,忍不住過來請教。葉清瀾微笑作答,溫婉如玉,讓她們都有點動搖了對她的看法。原本一片和諧之際,卻忽然進來個老媽媽,道:“哪位是孟家二小姐?”
孟家大小姐倒是有一個,正是先前要搶孟夫人嫁妝的蘇姨娘所生,叫作孟雲翠,聽了便有點想上前,但老媽媽正是何老太君身邊的何媽媽,自然認得出她,看也不看一眼,隻盯著阿措道:“是孟夫人收養的孟二小姐,揚州來的那位。”
阿措這才站起來道:“是我,不過我不姓孟,姑母讓我姓虞。”
她看似柔弱,其實也烈性,孟家人所作所為如此,她哪裡肯冠他們的姓,仗著孟夫人遺命,辯理也不怕。
何媽媽倒也不計較這個,隻道:“虞家小姐,老夫人有請,隨我來吧。”
阿措剛要思忖,隻聽見葉清瀾笑道:“不知道是為什麼事?還請何媽媽告訴一下。”
“老夫人請小姐去,自有她的道理。”何媽媽顯然也知道葉清瀾是四年未嫁的“花信宴魁首”,語氣並不客氣。
葉清瀾原本溫和笑著的臉上,頓時眉頭微蹙。
“這話糊塗。”她連身也不起,隻坐在世家小姐專坐的玫瑰椅上,手上的繡活也不停,仍然不緊不慢地淡淡道:“老夫人方才還說,來的小姐都是貴客,要賓至如歸。阿措剛從揚州來,對京中規矩也不熟,老媽媽正該事事周到說給她才是。這樣生硬,有問也不答,知道的說是老媽媽粗心,不願意說。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夫人教出來的下人沒規矩呢。”
她不緊不慢一番話,卻說得何媽媽臉色都變了。葉清瀾在夫人麵前小姐堆裡有沒有地位,是她的事,但何媽媽再有麵子,也是個下人,事情傳到何老夫人麵前,下人怠慢來做客的小姐,為了展示家規,也得重罰她。
所以何媽媽連忙堆疊起笑意,耐心答道:“奴婢哪敢不回小姐的話呢,不過是方才夫人們排座次,說起來,葉夫人說虞家小姐生得美,比盧二小姐還美幾分,老夫人說方才沒看清楚,所以請小姐過去細看看,還要把一個極貴重的鐲子送給小姐呢,我想著這是極好的事,得趕緊請小姐過去才是,就沒細說,誰知道葉大小姐竟誤會了……”
“既是誤會,那就算了,何媽媽也用不著跟清瀾姐姐賠禮了,下次小心就是了。”阿措也學著清瀾語氣,不緊不慢地截住了何媽媽接下來的話。
何媽媽吃了個軟釘子,隻得閉嘴。
阿措學東西,向來是又快又像,一下子就把葉清瀾那種舉重若輕的小姐氣度學會了,連清瀾也忍不住笑了,算是明白淩波為什麼這樣疼阿措了。
要論對內宅那些伎倆的了解,她和淩波是不相上下的,隻是她學會了卻不用,淩波用得嫻熟,又有急智,所以顯得八麵玲瓏,滴水不漏。但清瀾畢竟是當家的大小姐,何媽媽一說,她就懂了是怎麼回事了。
何媽媽口中的葉夫人,自然是扶正了的潘姨娘潘玉蓉,潘玉蓉有個女兒,起了個名字叫引璋,相貌極好,隻比阿措略差點罷了。今年花信宴是群雄逐鹿,混戰中原,潘玉蓉自然也下了場,親自為自己女兒籌謀。本來以為隻有個盧婉揚難纏,沈碧微高來高去,她們是限製不了的,其餘人都是手下敗將罷了。沒想到半路裡殺出個程咬金來,阿措這樣的美貌,實在驚人。潘玉蓉她自己就是美貌改變的命運,自然知道這裡麵的力量。
所以潘玉蓉行了個驅虎吞狼之計,在何老太君麵前這樣誇獎阿措,就是要引阿措過去,和盧婉揚相鬥,最好兩人鬥個兩敗俱傷,她好坐收漁翁之利。
隻是這樣的小伎倆,也太小看了盧家姐妹了。
清瀾心中想笑,表麵隻是溫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阿措過去謝謝老太君的賞賜吧。”
她領著阿措,穿過抄手遊廊,到了何家的正廳,果然,裡麵已經擺下了幾桌宴席,夫人們都在花廳裡坐著,一麵對著庭中梅林,原本阻隔風雪的簾子打了起來,銅爐燒著銀絲炭,將寒意擋在外麵。旁邊梅瓶裡插著枝盛放的紅梅花,夫人們開了一桌小牌,但除了幾個牌癮大的夫人之外,都圍在盧文茵身邊,看她擬定座次,她依偎在何老太君身邊,兩人都坐在榻上,隻是盧文茵在小方桌上寫字,何老太君則是歪著讓丫鬟捶腿。
葉大人官不過中上,潘玉蓉出身更低,雖然是良妾,到底不是大家小姐,所以連裡圈也進不去,隻在外麵一層湊趣,眼卻尖,一眼瞟見阿措和清瀾,笑道:“小美人來了,剛剛還說呢,老太君,你瞧瞧,是不是比我家引璋還漂亮些……”
她聲音尖,一叫,眾夫人都看了過來,何老太君也拿起單照鏡來,認真把阿措看了看,清瀾怕這樣的場合阿措怯場,對她笑了笑,示意她跟自己學,上去道:“見過老太君,我帶阿措來給老太君請安了。”
阿措聰明,況且禮儀都是學過的,立馬有樣學樣,上去道:“給老太君磕頭。”
哪裡會讓她真磕頭,她剛拜下去,頓時眾人都過來扶了,也是有清瀾在前的緣故。阿措眼尖,也發現,清瀾行禮的時候,很多同輩的少夫人都連忙側身避讓,應該是這幾年花信宴上訂親的,都是同輩姐妹,受不得她的禮。
但盧文茵卻似乎專心在看座次,連動也不動,受了她的禮,才恍然大悟般笑著起身,道:“我就說呢,哪家的妹妹這樣漂亮,原來是清瀾姐姐的妹妹。”
眾人頓時都笑了,剛才有兩個少夫人都湊在她身邊,一紅一紫,看起來是她的跟班,立刻就玩笑道:“已婚的夫人稱未嫁的小姐作姐姐,也算是新奇事了。”
怪不得韓姐姐說她會儘力趕來,這些從夫人身份來的惡意,以小姐的身份還真是無力回擊。
而盧文茵也絲毫不給葉清瀾回擊的機會,立刻道:“這是哪裡話,我們論的是長幼,跟嫁未嫁什麼關係。清瀾姐姐還大我半歲呢,自然是稱姐姐。”
“是呀,清瀾今年參加花信宴,就是要議婚的意思,萬一訂了親,也依舊是做夫人,和各位少夫人也仍然是姐妹嘛。”潘玉蓉反應極快地笑道。
她說得理直氣壯,夫人們卻都露出訝異的神色來,夫人們城府還深,少夫人卻都有些驚訝,更有甚者,像盧文茵身邊那個狗腿模樣的,索性噗嗤笑出了聲。
眾人都懂她的意思——四年花信宴未嫁,拖到了二十四歲的虛歲,難道今年反而要出嫁麼?
先不說嫁不嫁得出去,單說這份毅力……可見今年確實是好年景,鎮北軍一回來,多年的老姑娘也要下場了。
清瀾並不著惱,她身上就有這種淡然,似乎這些驚訝,議論,明裡暗裡的嘲諷,都如雪花一般,輕飄飄地落不到她身上,連聽了竊笑,也隻是淡淡道:“夫人們取笑了,我不過是來照看妹妹們罷了。”
她鎮定得可怕,以至於笑聲都漸漸寂靜下來,何老太君到底是老夫人,禮節還是周全,道:“光顧著說話,還沒讓兩位小姐坐下來呢,快看茶。”
茶上來了,又好點,至少手有地方放了。但偏偏有人不消停,盧文茵不知道為什麼,恨葉清瀾恨到這地步,清瀾連茶盞也沒端穩,她又笑著將座位表湊到另一位少夫人麵前說了句什麼,隻聽見那位少夫人捂嘴笑道:“不知道‘清瀾姐姐’是坐在夫人堆裡吃飯,還是小姐堆裡吃飯呢。”
“巧珍!”盧文茵責備地道,一麵連忙朝著清瀾賠禮:“清瀾姐姐,你彆生氣,她不是有心的。”
“我說的是實話嘛,”那叫作巧珍的少夫人笑道:“既然是照看妹妹,那按道理該坐在夫人堆裡,但葉夫人又說葉大小姐是來說親的,坐夫人堆裡,隻怕說不了親事,坐小姐堆裡嘛,隻怕人家困惑,怎麼有這麼年長的小姐嘛……”
她一番笑話說完,有被逗笑的,有夫人責備她的,也有見她們取笑清瀾,麵露不忍的。阿措握緊了拳頭,隻感覺指甲全都扣進了肉裡。
怪不得淩波對這群花信宴上的夫人敵意這麼重,她現在也真想撕爛她們的臉。
肩膀上一重,是清瀾將手按在了她肩膀上,讓她稍安勿躁的意思。
阿措眼中一熱,既憤怒,又委屈,更愧疚,為清瀾因為她來參加這場花信宴,為等會不知如何和淩波彙報這場肮臟的宴席。
“夫人們喜歡說笑……”清瀾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像是要阻止這場取笑的樣子,她坐在正廳靠外的位置,外麵雪光並著日光,都照在她側臉上,仍然是菩薩般的容貌,也有菩薩般的氣度……
但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了。
庭院中站著一個人。
是個青年的男子,畢竟是赴宴,他沒穿盔甲,隻是穿了一身玄色錦袍,上麵有團花暗紋,刺繡翎羽,是胡服,所以腰係躞蹀帶,佩劍,下麵是胡褲與長靴,半側身站著,所以更顯得身形高大修長,整個人如同一隻漂亮的黑狼,或者彆的什麼野獸,在大雪中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臉英俊,但誰第一眼看見的也不是他的英俊,他整個人的身形,寬闊的肩,收窄的腰,還有那眉宇間鋒利的氣質,都讓人有種微微窒息的感覺。放在邊疆都是人群中的旗幟,何況是在這樣繁華雍容的京城,梅花盛開的院落裡。
京中沒有這樣的男子,有的隻是文弱的書生,是寬袍大袖高履博冠的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衣穿人,隻有他是人穿衣。讓人無法忽視他身體的存在,也無法忽視他的麵孔,他發絲上沾著的雪花,以及那雪花如何軟弱地在他的顴骨和唇邊消融。
夫人們都是怔了一下,才本能地閃躲。
世家貴婦,雖然做了夫人是能見親戚家的年輕子弟的,但還是輕易不見外男,何況這完全是陌生人。
而追進來的何家管家解釋了他的身份。
“侯爺,侯爺……”那管家原有三分諂媚,在他麵前更顯得佝僂得過分,想攔又不敢攔:“夫人們都在這裡呢,侯爺,京中沒有這樣的規矩……”
眾夫人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