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明華長公主奉旨,駕臨山茶宴。
其實官家今年下旨讓明華長公主主持花信宴,滿京都早有耳聞,都在傳她會在山茶宴亮相,不怪京中夫人如此緊張,實在是因為明華長公主的身份實在特殊。
明華長公主是先帝嫡出公主,身份尊貴自不必多說,當年官家做太子時,和她一起在先太後膝下長大,所以如同親兄妹一般。但她身份特殊,卻是因為另一件事。
本朝除了沈碧微外祖父那一位勇老國公外,沒有國公,恰恰是因為當年開國時封的幾家國公都凋零了。其中功勞最高、威望最重的一家,開國名將英國公,淩煙閣上的武將第一名,就是明華長公主的夫家。
明華長公主下嫁英國公世子,是英國公府最為輝煌的時刻,不到十年,風流雲散,滿門抄斬,雖然留了世子孫一脈,算是先帝顧惜女兒和外孫,但民間眾口悠悠,難免說起兔死狗烹鳥儘弓藏的故事。況且當初的抄家大案就是交給當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辦的,天家兄妹之間,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京中世家中也有秘辛傳聞,說正因為這緣故,如今官家對這妹妹的心也極複雜,既有敬,也有愧,當年宮闈一同成長的兄妹之情仍在,又有對現況的無法麵對,重重情緒之下,讓明華長公主也成了京中一個特殊的人物,說尊貴,京中無數公主帝姬,誰也不及她尊貴。
官家當年登基,先追封了先太後娘娘,第二個封的就是明華長公主,那時候連皇後的封號都未定呢。此後曆年番邦進貢,或是國祭大賞,宮中太後和官家之下就是她,多少奇珍異寶,流水般送進來。
當初西域諸國進貢一座寶石攢成的七寶佛塔,官家最寵愛的女兒文貞公主一眼就看中了,愛不釋手,借著太後娘娘的口問官家來要,隻說要了之後放在永壽宮陪伴太後娘娘禮佛,其實是預備文貞公主大婚以添妝的名義賜給她的。皇後嫡出的公主就隻有這一位,自然也是愛若珍寶,也幫著要,相當於後宮最有權勢的三位主子都開了口,仍然也沒要到,官家仍然送到了明華長公主府上。而明華長公主隻是深居簡出,甚至都不禮佛。
自從英國公府抄了家之後,先帝就下旨召明華長公主回宮陪伴太後,公主卻仍住在英國公府中。到了官家登基也拗不過她,隻得修建公主府,賞賜給她,從此長公主更加深居簡出,鮮少出現在人前。小輩中,連韓月綺這樣的家世都無緣得見,隻有沈碧微記得,小時候跟勇國公爺入朝赴宴,遠遠見過她一麵,說是個極明豔的大美人,素衣簡妝,仍然氣度驚人。一言不發,如同花團錦簇中的一座冰山。
如今官家又興出新花樣,鎮北軍回京,規模十年難得一見的花信宴,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想操縱這一批年輕將官的婚姻,既不能放他們自由和世家聯姻,以免做大,但又要用婚姻來籠絡他們,最好能夠用沈家這樣的心腹忠臣,來將他們看住了,好好收服了,以後戰事再起,也有下一代的年輕將領好用。
用沈碧微的話說,這就跟世家拿心腹丫鬟配出色的小廝一樣道理,治天下如一府,用百官如家奴,帝王心術,不過如此。這話雖然有點無法無天,卻也貼切。
但這樣重要的工作,官家卻仍然交給明華長公主,幾乎讓人疑心,他這安排究竟是為了用花信宴操縱鎮北軍將領的婚姻,還是為了讓多年深居簡出的長公主入世一趟?
京中多少老成的郡王妃、老太妃,多少立府居住的公主宗室命婦,花信宴的主事卻是一位寡居多年的長公主,實在讓人費解。
但再費解也要解,葉家是中遊的世家,況且如今的“葉夫人”和清瀾姐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所以她們並不琢磨這件事。但像韓月綺她們,已經把這事琢磨了又琢磨,連一個花信宴尋常的調換順序,也被她們揣度,是不是長公主殿下要提前現身的意思。花信宴原本考察的是各家的小姐王孫,但長公主殿下屈尊駕臨,那要上考場的就是舉辦這二十四宴的世家夫人們了,沈家在文臣中是一派首領,自然也不例外。
舉辦山茶宴的宗室是和平郡王同宗的汝陽王一支,如今沒了王位,效力於戶部,在那些連自己府裡都治不好的宗室裡,算是能乾的了,不然也不會被臨時拔上來舉辦山茶宴。京中世家都稱之為汝陽趙,也都還尊敬他們家。雖然宴席和其他宗室家的一樣,辦得既繁瑣,又不實惠,一席菜色竟有半席是中看不中吃的菜色,按他們的規矩,是“循例”,儘管難吃又貴,但按舊例是有的,就必須擺上來,否則就算不得一桌體麵的宴席。
相比京中世家管家夫人們如今花樣百出的席麵,半年就過時的新鮮菜色,人人推陳出新,為了搶個好廚子能鬨翻的勁頭,這宴席實在一般。體麵倒是體麵的,畢竟都按的是宮中舊禮,六畜齊全,五穀豐登,擊鐘列鼎開席,傳菜都用雲板,夫人們也都穿的是赴正宴的大衣裳,也有不知輕重的,像何夫人那幾個新貴,都穿了禮服,雖然當麵沒說得太過分,背地裡卻有夫人在取笑。何夫人自己也有些尷尬。
“看何清儀。”淩波在席上低聲提醒清瀾:“可惜了,她也是個聰明人。”
阿措立刻就去打量,果然看見何清儀雖然在小姐席上,卻一直看著夫人席上的動靜,見自己母親被人打趣,眼睛微紅,麵前的粥飯也一動未動。
偏偏盧文茵還要賣弄才乾,笑著去小姐桌上勸菜,說著“這可是我們莊子上送來的烏雞,原本就是宮裡賜下的,當初南洋進貢的,都是藥材喂大的。要不是趙夫人和我們家夫人的交情,我可舍不得送呢……小姐們快嘗嘗,這雞湯養身體是最好的。”
作為主人家的趙夫人也笑,道:“我就知道,你婆婆雖然答應得爽快,你是一定舍不得的。”
“聽聽,這不是紮人的心麼?湯都燉好了,還問我舍不舍得呢。”盧文茵笑著拉趙夫人坐下,道:“趙夫人你也彆忙了,我替你張羅,你坐下多少吃兩口,不然我家夫人見了,又要說我不孝順了。”
夫人們都笑了,都說些“果然趙夫人和陳夫人是手帕交,還是感情好”“趙夫人喝了這湯,可是吃人嘴短,不好再說陳少夫人的不是了”之類湊趣的話。盧文茵張羅了夫人們,又來勸小姐們,何清儀倒是隱忍,儘管盧文茵說出“也就是趙夫人你了,當初何夫人問我家要,我家夫人隻送了一席的量”這樣的話來,她也平靜喝了湯,還道了謝,盧文茵立刻拿她作筏子,摸著她肩膀道:“清儀喜歡,我家還有呢,橫豎剩的也不夠辦花信宴了,不如分送了。”
盧文茵如今手下有楊巧珍和孫敏文一眾手下,又拿何家小試牛刀了一番,把何家死死拿捏了在手裡,在小姐席上真是無人敢攖其鋒芒。
也隻有沈碧微了,她地位超脫,盧文茵菜勸到麵前,她隻一句,皺著眉頭嫌棄道:“我聞不慣藥味。”
盧文茵臉倒不僵,正笑著說些“這是因為貢雞都是吃著藥材長大的”之類的話,趙夫人立刻上來笑道:“碧微口味是靈敏些,當初宮裡賜宴賞花,糕點裡的桂花末從狀元紅換成了朱砂桂,多少貴人都沒嘗出來,就碧微吃了一口就知道了,皇後娘娘都納罕呢,一問,果然是換了,真是金尊玉貴的國公府千金……”
淩波聽了,隻笑,看了眼伺候的林娘子,輕聲教阿措:“瞧,正是我說的,隻要你是貴人,驕縱點又如何,自有人替你描補。”
但韓月綺可不願沈碧微傳出驕縱名聲,她是長嫂,沈夫人尊貴,不出聲,她和盧文茵是同輩,於是上來笑道:“哪裡就這樣了?當初宮宴我也在,碧微還小,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皇後娘娘追問,她才說出來的,還請娘娘不要怪罪禦膳房的宮人呢。娘娘都誇碧微仁善,口味靈敏倒是小事了。”
趙夫人和盧文茵過招是她們的事,要是拿沈碧微作筏子,她可不允許。
眾人這才作罷,繼續宴席,這樣的一擋一拆,配合默契,更顯出何清儀孤零零的可憐了。可惜何夫人也不擅長言辭,席間又被人取笑了兩次,實在局促。
其實等到散了席,去暖閣飲茶賞花的時候,才是真正取笑的好時候。好在今日趙家運氣不錯,席剛散,眾夫人剛洗了手,漱了口,飲了茶,正下去在隔壁耳房裡各自補妝換衣裳的時候,隻聽得外麵一迭聲響起傳令的雲板,趙家的管家娘子飛奔進來報信,消息如同響雷般炸開:明華長公主殿下駕到,鑾駕已經進了望月街了。
趙夫人連忙換衣裳,重新換過鳳冠霞帔,誥命大妝,匆匆去外接駕。她是主人家,自然要禮服接駕,夫人們是做客,所以隻穿各色大衣裳也並不失禮,何夫人的禮服雖然更恭敬,但顯得太急切,多少有點揣測君心的意思了。
好在夫人們都是有誥命的,像年輕的,除卻韓月綺幾人有誥命外,其餘也都是世家小姐出身,是見過大場麵的,又有年長夫人領著,並不見慌亂。紛紛列隊去二門處接駕,小姐們則是在內院等待傳召,汝陽趙到底是王府舊邸,也排布得開。阿措是第一次見這樣架勢,隻聽見鐘鼓聲十分威嚴,遠遠傳來,又有鼓樂聲、揮鞭聲、內侍喝令開道聲,然後才遠遠看見開道的儀仗和鑾駕,聽說官家對這位妹妹又是敬又是愧,連鑾駕也比照中宮禮儀,果然十分華貴。
“明華長公主殿下駕到,著外命婦三品趙淑人接駕。”傳旨太監高聲道。
夫人們都跪下去接駕,小姐們也都跪下。遠遠看見趙夫人起身,躬身上前,接過女官手中的手諭,又要跪下行禮,才聽見女官不緊不慢地道:“免。”
金縷翠蓋搖搖,宮娥手中的儀仗如雁翅般分開,才見女官攙扶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宮裝婦人下了鑾駕,將手交到趙夫人手中。
趙夫人的神色,像是捧著的不是手,而是一件無比矜貴脆弱的琉璃樽,連說話的語氣也無比小心翼翼。
“殿下聖駕光臨,敝府蓬蓽生輝,臣婦惶恐,請殿下因陋就簡,移駕正堂,接受臣婦眾人朝拜。”
長公主殿下並未說話,隻是看了女官一眼。
“準。”女官傳令。
趙夫人這才扶著長公主殿下擺駕趙家正堂,長公主殿下端坐堂上,懸下珠簾,眾命婦按品級依次拜過。女官這才傳下公主口諭,召山茶宴上的各家小姐,進去朝拜。
沈碧微帶領的小姐們是第一撥,阿措本來還意外,葉家姐妹怎麼不在第一撥裡,畢竟葉大人也官居從三品,她們又是嫡出小姐。等到淩波帶笑拉起她的手,清瀾走在前麵,燕燕陪在她身側,才明白過來,葉家姐妹是特意在第二撥裡陪她的。
她心中感動,跟著葉家姐妹上去,階上紅氈嶄新,上麵壓著金色的吉祥團花紋,看來趙家也是早有準備,不然正廳也不會布置得這樣莊嚴,當中主座,是宮中女官鋪設好的杏黃椅靠,上繡百鳥朝鳳圖案。
阿措跟隨在淩波和清瀾身後,和燕燕並排下拜,學著清瀾的樣子,將雙手枕在額前,行叩拜大禮,這才聽見女官淡漠的聲音,道:“興!”
阿措知道這是讓她們起身的意思,果然清瀾就起身,其實據阿措觀察,也有不少小姐在偷偷觀察葉清瀾的反應,她起身後,她們才放心起身,也都退到一邊。
但阿措仍然不敢打量長公主殿下,知道這是失禮,就連女官她也不敢亂看。隻聽見長公主殿下道:“怎麼不見幾個侄女?”
平郡王妃和另外兩個郡王妃立刻明白她是以示親近的意思,平郡王妃連忙上去道:“臣妾平郡王妃高氏,回殿下的話,不敢打擾殿下,所以女兒們都和小姐們一起請安了。文嫻,文瑜,快給殿下請安。”
長公主殿下也不過是順口一說,以示親近,見兩個縣主上來行了禮,又看了女官一眼,女官自然是傳賞,一人一對金鐲子,賞的倒一般,但畢竟是長公主首先召見的,這份尊榮自不必說。
“魏侯府小姐和沈家小姐呢?”長公主殿下又問。
夫人們也明白長公主是要認人的意思,平郡王妃已經給她們打了樣了——長公主殿下初掌花信宴,自然是要平易近人的,不願意直接召命婦上來給她認,畢竟其中既有沈夫人這樣的二品誥命夫人,又有上了年紀的老封君,一個個叫來認太輕狂,所以隻問小姐們何在。
平郡王妃這樣的人精,一眼看穿,長公主殿下是認得她的,她主動自報家門其實是在給其他夫人們打個樣子,這樣的七竅玲瓏心思,難怪之前也主持過一年的花信宴。
有她金玉在前,夫人們哪有不懂的。魏夫人還不算十分懂,沈夫人是最懂的,立刻帶著韓月綺和沈碧微沈露薇上前行禮,平郡王妃剛才得了長公主一個點頭,立刻會意,在旁邊為她解說,道:“殿下,這是沈尚書夫人,這是沈少夫人,這是沈家大小姐和二小姐。”
“臣妾沈家盧氏,兒媳韓氏,帶女兒碧微、露薇,給殿下請安。”
沈夫人行禮,長公主反而一笑,女官會意,道:“免。”
“國公爺可安好?”長公主笑著問她。
“回殿下的話,托聖上和殿下的鴻福,父親身體康健得很,日夜感懷聖恩。”沈夫人道。
“報德寺一見,碧微彆來無恙?”長公主又笑著問沈碧微。
沈碧微這樣的人,難得也有赧然的時候,不好意思地笑著回長公主殿下:“謝殿下垂詢,托殿下的福,碧微很好。”
女官在上麵解說,淩波輕聲不著痕跡地在下麵為阿措解說:“沈碧微的外祖父是勇老國公爺,真算起來,沈大人都要靠邊站,隻有他值得殿下一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