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均霆一口一個糖葫蘆,把嫣紅剔透的糖衣咬得哢噠直響,還不忘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兄長:“阿兄,你說阿娘剛剛是什麼意思?”
不能叫阿耶老王八蛋了?原來阿娘平時都是用老王八蛋稱呼阿耶。
那他和阿兄不就成小王八蛋了?
謝均晏瞥了一眼愁得來眉毛都要打結的弟弟,憐愛地拍了拍他的頭:“沒你事兒,吃你的糖葫蘆吧。”
這傻小子。
隻不過……阿娘很中意阿耶的那副皮囊嗎?
謝均晏若有所思。
他頭一次慶幸自己和阿耶長得像這件事。
……
華燈初上,謝縱微提前離席,謝絕了其他人相送,徑直出了鬆風樓。
在上馬車之前,他頓了頓:“去查一下,均晏他們待過的雅間,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山礬點頭應是。
謝縱微上了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夾雜著街道上的熱鬨煙火一起傳入他耳中,有些吵。
今夜原本不是需要他飲酒的場合,但不知怎得,他心頭莫名躁動,索性喝了些酒,壓下那股無名的鬱火。
但好像沒用。
車窗外的香氣忽地變了,帶著胭脂香粉的甜膩香氣。
他知道,春霎街到了。
男人深邃的輪廓在昏暗的車輿裡更顯峻挺,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有些自暴自棄地任由自己沉浸在回憶中。
她從前最愛逛春霎街,恨不得一日梳妝打扮三次,好讓她梳妝台上那些寶貝都有出門發光的機會。
這十年裡,長亭院裡她當作嫁妝帶來的幾個紫檀嵌螺鈿花鳥衣櫃已經被一年四季不斷的新衣裳塞滿了。
謝縱微沒有帶到衣冠塚前燒給她。
她那麼愛漂亮的人,那麼久都沒有新衣裳穿,一定會生氣。
夜風微涼,吹開車簾一角,有朦朧的光落在他琉璃般的眼瞳裡,暈出迷離的華彩。
他想,生氣的話,為什麼不入他的夢?
十年裡,一次都沒有來。
一次都沒有。
謝縱微疲乏地闔上眼。
……
出發去驪山的一路上,謝縱微的心情都算不上好,雖說他平時也冷著一張臉,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起伏,但眾人就是莫名覺得今日的首輔大人周身散發的氣勢格外冰冷。
他如今身居高位,早不用和其他臣子一樣上場打獵,隻站在高台上,陪著永嘉帝看著武將與世家男兒們馳騁獵場。
熱熱鬨鬨的一天過去,永嘉帝早早回了禦帳歇息,謝縱微婉拒了鎮國公讓他一塊兒去篝火烤肉的邀請,獨自回了營帳。
山礬正在營帳內等著他。
謝縱微忙了一天,也就在此時才閒了下來,他示意山礬等一等,他安排在雙生子身邊的侍衛順勢過來回稟。
他問過雙生子的情況,又叮囑侍衛多盯著兄弟倆,不許讓他們吃鹿肉喝鹿血,又叫侍衛拿了鬆乏筋骨的藥油,等雙生子回帳篷之後給他們揉一揉。
山礬在一旁麵無表情,心底卻不由得感慨,平時寡言的大人關心起兒子來,也挺囉嗦。
隻是說了這麼多,想到了這麼多,怎麼就不自個兒親自去看看兩位小郎君呢?
方才說的有些多,謝縱微喝了一口茶,微澀,入口回甘,他抬眼看了看山礬:“說吧。”
山礬神情一肅,將昨日他奉命調查那間雅間異樣之處的結果說了。
謝縱微骨節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
“可以通向另一側樓梯?”
他了解自己的兒子,謝均晏絕不是做事喜歡多此一舉的人,他要做什麼,都是提前打算好了的。
他特意安排了一間方便避開人群離開的雅間,就不會是無的放矢。
看來那第三根糖葫蘆,是給他特地做出這番安排的人。
“可曾有人看到雅間內離開的人是誰?”
山礬慚愧地搖頭:“隻知道是一個女人。”至於旁的,大郎君耳聰目明,他不想打草驚蛇,再者,也實在查不到更多。
不知誰掃尾掃得那般乾淨,若不是後廚洗碗的大娘無意間看著平時鮮少有人走的那側樓梯有一抹倩影飛快掠過,他也無從得知。
一個女人。
莫名地,謝縱微想起前幾日在春霎街,人影憧憧間的驚鴻一瞥。
這個念頭才出來,他有些克製不住心底泛的痛與貪,微涼指腹落在眉心上狠狠揉了揉。
山礬屏氣凝神,好半晌,才得了一句讓他先退下的話。
寒夜孤寂,桌案上的燈燭被撲進來的風吹得淩亂,有幾縷光影落在他線條清雋的臉龐上,像一座被籠在萬古長夜裡的孤山。
這陣寂靜持續了很久,直到外麵又傳來求見的聲音。
謝縱微聽出是他安排在雙生子身邊的侍衛。
“讓他進來吧。”
謝縱微有些疲憊,半闔著眼,神情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卻在聽到溫泉彆院四個字時,倏地抬起眼,沉睡的玉山在須臾間彌漫起危險的迷霧。
“你剛剛說什麼?”
侍衛被首輔大人莫名變得冷沉危險的視線盯得後脖子發涼,下意識按照他的吩咐又說了一遍。
“大人,兩位小郎君說跑了一天馬乏得很,讓屬下過來和您說一聲,想去您半山腰那座溫泉彆院泡一泡……”
半山腰。溫泉彆院。
侍衛看著謝縱微臉上突然露出的笑容,不敢多看,連忙又低下了頭。
大人怎麼笑得那麼讓人……瘮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