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芩一開始並沒有打算下樓。
她和謝齋舲還沒有熟到這種程度,而且說實在的,謝齋舲現在這個行為有些嚇人。
她最近連載的是恐怖流小說,謝齋舲像是把頭釘在樹邊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像她小說裡寫到的縛地靈,那種被很多因果纏繞著無法解脫的魂靈。
而且小區也有物業巡邏,雖然最近過年加雪災,物業人手嚴重不足。
塗芩就這樣捧著水杯盯著銀杏樹下的人。
盯著他的手劃過銀杏樹的樹乾,一寸一寸地,像是在找樹乾上的紋路,盯著他手指偶爾會停在某段樹乾上,摩挲著粗糙龜裂的樹皮。
小區並不亮的路燈在積雪的反光和樹枝的掩映下,明明暗暗地照在謝齋舲身上。
莫名地,塗芩想到了第一次看到謝齋舲的場景,那時候也是這樣,他身體被明暗光影切成拚圖,她第一次在真實的人類身上看到實質的破碎感。
謝齋舲和很多人都不太一樣。
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包括塗芩自己,都在往前走,所有人都不知道前路是什麼,但沒有人停下來。
所以,大部分人的眼睛裡,都藏著或好奇或希冀的光亮,這些光亮,被統稱為生命力。
但是謝齋舲眼底沒有這種東西,幾次見麵,他眼底都是一片黑沉,哪怕他說話做事都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是眼底卻一點光都沒有。
沒有好奇,沒有希冀,沒有生命力。
他身上有故事。
塗芩作為一個靠寫故事賺錢的人,對他充滿了好奇。
所以她捧著水杯直到杯子裡的熱茶變成涼茶,看著謝齋舲轉了個身,背靠著樹乾,一點點地滑坐了下去。
然後,不動了。
塗芩:“……”
快四點了,他們小區的物業費不貴,春節期間僅有輪值的四個保安顯然是不會在淩晨在這種天氣巡邏小區的。
現在的溫度肯定低於零度,這兩天一直有路麵結冰和低溫預警,天快亮的這個時間點,是最冷的時候。
可謝齋舲就這麼很不講究地坐在了樹邊上的雪地裡,手肘撐著膝蓋,一動不動。
宛若高僧入定。
塗芩心想,在這溫度下入定半個小時,應該能直接坐化,原地飛升。
不在這麼冷的天下樓多管閒事和看著人去死,是兩回事。
塗芩拿出手機給微信裡那個微信名是s的那坨屎發了個問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歎了口氣,進屋換了套能出門的家居服,套上家裡最厚最長的那件羽絨服下了樓。
年三十之後塗芩除了扔垃圾之外就沒有下過樓,打開樓道門跑出去的時候,那雙死貴但是漏水的雪地靴讓她瞬間回憶起年三十那天的刺骨寒冷。
……
這鞋離譜,走這麼兩步就能迅速滲水。
樓道門關上的聲音讓坐在樹邊的謝齋舲抬頭。
看到塗芩穿著一件巨大的白色羽絨服跑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但是掏了個空,他手機沒帶出來。
這是天亮了,還是天黑了。
她這是習慣性早起,還是根本不睡覺。
她跑近,彎腰盯著他看了一會,舉著手機的屏幕對著他,問他:“你還好嗎?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手機屏幕顯示120,號碼還未撥出。
謝齋舲眨眨眼。
他很不好,吃了藥睡著以後就一直陷在噩夢裡,人聲嘈雜,那孩子跟他說,我要走了,老爺子跟他說,做陶得磨性子,你性子好,比他更適合,更多的看不清楚五官的人跟他說,你不姓劉,你隻是個撿來的孩子,不應該學這些東西,你鳩占鵲巢,你心機深,你逼走了他,好好的一個家因為你支離破碎,你應該負責,劉家現在變成這樣都是你的責任。
白眼狼,孤兒就是孤兒,人的命從出生開始就是注定的,老爺子就不該把這孩子抱回家,弄得一家子都沾了黴運。
腦子裡一直反反複複的都是這些話,有些話他聽了很多年,以為已經麻木,但卻變成了繞著他讓他無法掙脫的魔咒,有些話是這麼多年來他想都不敢去想,卻又從來沒有忘記的。
最後在一片漆黑裡,他又看到了那棵銀杏樹,那孩子又被老爺子罰抄書,溜下樓在銀杏樹下躲懶,他則坐在閣樓窗邊老老實實地幫他抄書。
“我在樹乾上藏了一個秘密。”那孩子說,“萬一以後我不見了,你要幫我把那個秘密擦掉,不要讓彆人看到。”
謝齋舲倏然醒轉,一身冷汗。
那孩子小小年紀就被內定做了家族手藝的繼承人,過得很壓抑,他性格跳脫愛玩,不喜歡安靜地做陶。所以在他的記憶裡,那孩子留了很多類似的話,他在很多奇怪的地方藏過他的小秘密,十歲不到的孩子,藏起來的秘密無非就是一些情緒宣泄和自己寶貝玩具的藏身處。
謝齋舲找過好多個類似的秘密存放處,也在裡麵找到過一些孩子出走相關的線索,零碎,也都沒有結果。
銀杏樹這件事,他確實是忘記了。
驟然想起來的那個瞬間,謝齋舲整個人都僵住了。
或許,那就是最後一條線索,或許,那孩子就真的在樹乾上留下了他會去哪裡的印記。
他知道這樣想有些魔怔,二十年了,連他用那麼鋒利的小刀刻出來的字都已經模糊不清,那孩子用鑰匙刻出來的字,是不太可能還找得到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爬起來,把那棵樹的樹乾一寸一寸地找過去。
肯定是沒有的。
脫力滑坐下去的時候,他累得連手指都動不了,也不想動。
明知道自己還在發燒,這種溫度這種濕度坐在這裡可能真的會出大問題,他也還是不想動。
腦子裡那些人那些聲音揮之不去。
那麼多年,不管是清醒的還是睡著的,那些聲音始終都在,他無法停下,也無法離開。
他很累,尤其是在這棵樹下。
塵埃落定,徹底放棄,這八個字像是有實質的重量,把他壓得無法動彈。
直到塗芩跑過來,晃著手機裡的120撥號界麵,問他:“你有沒有事?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似乎,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金奎就說她想幫他叫救護車。
他看著她的眼睛。
她眼底清澈,情緒並不遮掩,對他就這樣坐在樹下很不理解,也有一些擔心。
這樣的情緒把他拉回現實,這棵樹不再是小時候那棵藏著秘密的銀杏樹,這裡是幸福小區,彎腰看著他的人,是他的鄰居,住在203,他以前閣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