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毅大駭,結結巴巴:“祖……祖父,您……您說什麼?我……我隻要努力博覽群書,勤奮苦讀,而後遊學看民生,哪怕……哪怕落第一次兩次,可但凡隻要自身勤勉,總有一日能榜上有名!”
他雖算不上過目不忘的天才,卻也是屢屢被讚譽有天賦的。且他們家子弟都是這樣穩打穩紮,然後一路金榜題名。
豈會豈會……
饒是再聰慧,但蘇瑾毅還不過十歲,一想到蘇華整段話語的內容,便克製不住的渾身顫栗起來。
定定的看著麵色瞬間煞白的孫子,蘇華垂首看看桌案上擺放的文章。
是蘇瑾毅默寫的考場文章,內容引經據典,切入要害,字體飛揚,還有些少年人特有的肆意以及急躁,訴說主人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榜上有名的篤定回應。
可第二問的試題卻又的的確確奪人眼球。
作為家族的掌舵者,他又不得不謹慎,不得不點醒天真的孩童。一開口,蘇華都聽得出自己聲音的苦澀喑啞,可還是逼著自己把話問出來:“你可知科舉舞弊?”
這七個字不亞於雷霆萬鈞朝蘇瑾毅來襲,震得人腦中徹底空白,甚至雙眸都帶著驚恐不安,幽幽的看著自己向來崇拜的祖父:“您……您可是清流魁首啊,受萬民擁護,還有萬民傘的清官啊,怎麼……不……”
舞弊兩個字,蘇瑾毅一想,都覺得自己渾身疼痛從骨子裡溢出來。
似乎要把他引以為傲的傲骨徹底打折了。
蘇華瞧著連血色都沒了的蘇瑾毅,趕忙篤定道了一句:“我自然清白,否則哪能當兩朝元老,得入內閣。”
聞言,蘇瑾毅狠狠鬆口氣,問的迫不及待:“那您問這事乾什麼?”
“教你官場規矩。”蘇華望著眉眼明亮,即便是哭亦也是坦坦蕩蕩的孫子,隱忍住心疼,沉聲道:“科考潛規則之一,考官喜好是萬千考生以及家長打探的重點。”
蘇瑾毅感受著自己噗通亂跳的心臟,依舊大口大口喘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順著祖父的話語思索:“這……這有問題嗎?我參考之前,父親細細跟我叮囑過謝縣令的履曆生平,讓我莫要犯了忌諱。”
“有人琢磨考官的喜好,同樣便有人琢磨錯位下場。比如你大哥和你二哥,咱們家能賭兩個狀元探花郎,絕對不會讓他們同科競爭。”蘇華瞧著竭力讓隱忍情緒回歸理智的蘇瑾毅,眉眼間帶著欣賞,循循善誘著:“也同樣會有人琢磨特殊考生的文風。比如崔千霆。的確有些才學,卻屢屢鄉試不中,至今不過秀才。”
聽得這點名道姓的具體案例,蘇瑾毅陡然間背後冷汗涔涔,觀察著蘇話的神色。迎著人一如往常帶著慈愛溫柔的目光,蘇瑾毅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輕聲開口回應:“孫兒……孫兒隻聽聞過幾句風言風語,說……說是因為害怕武將罪在將來,容不得崔家有個文武雙全的後起之秀,所以他……他不會高中。”
至於明德帝時期,崔鎮那過於名震青史的操作之下,明德帝應該有暗示。
聞言,蘇華沉默一瞬,噗嗤笑了一聲:“武帝若是容不得崔家,又豈會賜崔恩侯皇家狀元袍?又豈會徹查互結之事,完善大興縣縣試的流程?是有人啊利用大家先入為主的觀念,借著揣測上意的借口,暗中打壓。”
冷不得聽到這秘聞,蘇瑾毅眼睛都瞪得跟燈籠一樣:“祖父,您為何如此言之鑿鑿?”
“因為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蘇華有瞬間不敢去看蘇瑾毅,視線落在了文章上。
此言不亞於刀刃直刺心臟,蘇瑾毅怒吼:“不,不可能!您是清流魁首啊,一身清名都是實打實的功績,且您也說過敬佩武將戍邊。那……那沒必要容不得崔千霆啊!”
過於激動以致於說到最後,都破了音。
刹那間,回蕩書房內的聲音沒有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反而歇斯底裡中帶著些蒼老,仿若不堪重負的老水車,咯吱咯吱的發出絕望求生的掙紮求助音。
蘇華聽在耳裡疼在心裡,可他卻不得不強調一點:“武勳有爵位,不管子弟是否成器,隻要安安穩穩起碼保三代富貴,能成為勳貴世家。可科舉世家呢?”
眼眸一眯,蘇華滿臉帶著銳利盯著蘇瑾毅,自問自答著:“需要代代有子弟科舉出仕,才維持住榮耀。但凡子孫一代不成器,就會徹底沒落。畢竟官,不能當一輩子。哪怕再有才華,太、祖爺規定了七十歲就必須退休致仕了。”
“一旦無官,倘若無子弟在朝,無學生在朝,無姻親在朝,那就是人走茶涼的局麵。”
一字一字,蘇華恨不得用自己,用蘇家奮鬥的血汗為證。
他們蘇家目前算得上科舉世家了。
第一代,他蘇華的父親蘇秦,是個屢屢落第的窮酸秀才,考了一輩子也無緣當舉人。
第二代,他蘇華也是風雨無阻勤學苦練,到了三十六才榜上有名,成了二甲進士。遇上武帝重實務,而他童年也的確在田間長大,有幾分伺候莊稼的能耐,才得重用。可能被引薦給武帝的前提是,他的繼室是東問書院夫子的女兒。
由了底蘊深厚書香世家的千金,才讓蘇家第三代科舉之路,出仕之路順順遂遂。他蘇華的三子最年長不過四十歲,卻也是三品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到蘇家第四代,蘇瑾毅雖還未有功名,可其他五個孫子,三個進士,兩個舉人。所聘嘉婦也是科舉世家之女,蘇家女亦也是嫁給亦也是書香世家。
至此哪怕蘇家不再朝為官,子弟姻親,這結結實實的關係網,便可保證知道朝政動靜。
“咱們蘇家,前後四代勤勤懇懇百年才能維持體麵。而武勳呢?其他不提,崔恩侯手裡兩塊丹書鐵券。隻要不通敵叛國,明德帝就算心裡厭惡也得和和氣氣。去年京城酷熱,帝王下旨去避暑山莊避暑,崔恩侯懶得去,禮部宗正寺都得上門請他一家老小。”
蘇華說著,不自禁加重了音調,訴說自己壓抑心裡多年的怨恨,亦也是大多人的怨:“文官,一輩子沒有這樣的待遇。所以我曾經也怨過,所以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崔家現如今隻有這虛名啊!”蘇瑾毅聽得這番解釋,眼裡帶著畏懼,把腦袋搖晃成撥浪鼓:“祖父您……您不是這樣的。您先前跟我說得虧崔將軍戍邊為國,得虧他抗住了壓力守住北疆門戶,救了千千萬萬百姓,是英雄。”
“他配享太廟他有丹書鐵券,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他的兒子隻得到些虛名而已,可若是沒有崔鎮,那鐵騎燒傷搶奪的,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不成家?”
“相比民不聊生,這種文武為官之道的區彆重要嗎?您怎麼不想想武將有多少人被你們參擁兵自重,功高震主?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死於莫須有的罪名?!”
“您都是閣老了,安安穩穩致仕,不也是會被封太師?”
聽得這聲聲稚嫩天真卻又帶著自我主見的話語,蘇華麵色來來回回變化了許久,最後嘴角掛著些慈愛:“的確如此。所以祖父這回不想卷入那些恩恩怨怨,甚至想要順從明德帝的心意,略微有些改動。”
“隻不過這一動,恐怕對咱們蘇家來說會傷筋動骨。”
蘇瑾毅聞言,梗上了脖頸,帶著傲然:“我才不信。隻要我有真材實料,隻要我們蘇家子弟有才華,還怕沒有日後?”
“那你可能沒外祖疼愛也願意?”
蘇瑾毅麵色一僵:“跟我外祖又有什麼關係?您不是說書香世家暗中借著科舉打壓異己嗎?”
蘇華曆經風雨的雙眸瞬間迸發出一抹狠厲:“科舉世家血脈傳承,總要擔心孩子不成器怎麼辦。可書院傳承靠的是囊括一代代天之驕子,以師座掌控子弟。可以悄無聲息的鏈接朝中所有文臣。”
“比如東問書院。”
話音落下,蘇瑾毅便覺自己似置身冰窟之中,渾身被凍得徹底失去了意識。
因為東問書院,是全大周最最最有名的書院。
從前朝成立開始,便不問學生身家背景,隻看是否有求學之心,是否能成為可造之材。幾乎所有讀書人恐怕都會以考入東問書院為榮。
因為一旦考入書院,一旦書院認為可以下場科考,那十有八、九定然會榜上有名。
他大哥當探花郎之前就是東問書院學生,還是院長的嫡傳弟子。
他向來以此為榮。
也做夢想要考進東問書院。
可……可他也不是個傻的,聽祖父的意思,這……這書院有朋黨結私把持科舉的嫌疑。
望著兩眼無神的蘇瑾毅漸漸雙眸簇著光亮,漸漸恢複神智,甚至麵帶憤怒驚恐後怕等等表情,蘇華有瞬間覺得家族未來可望。
於是,他鄭重訴說自己看到試題後的揣測:“明德帝恐怕要下狠手整頓了。”
官場鬥爭,從科舉選拔其實便開始了。
前朝南北榜所謂確保科考公平,實則也是因為地緣關係兩派人馬鬥爭;本朝太、祖爺圈著所有官宦子弟在大興縣科考,皇室宗親壓陣,儘力想要提拔寒門。但……但寒門也有一日成世家。
且相比前朝盯著會試鬥爭,東問書院的背後高人在大周朝警惕聰慧了許多,培養了不少七品縣令。
直接掌握了科考的入門檻——縣試!
“那自然要整頓了,本就有能者居之!”蘇瑾毅恨不得用儘全身的力氣,高聲強調:“否則還不如退回九品中正製!”
望著眉眼間帶著鋒銳,目光炯炯,透著少年純粹義氣的蘇瑾毅,蘇華再一次看看答卷,朗聲道:“你且去跪宗祠。”
“其他事情,等你父親還有大哥他們回來,咱們好好商議。”蘇華叮囑道:“切忌,莫要讓你娘知道咱們爺孫兩今日的談話。”
“你娘賢惠,並不代表你外祖,東問書院的副山長純粹。”
聽得這聲直白告誡的話語,蘇瑾毅拳頭死死捏緊,咬著牙回應:“您放心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道理我懂的!不管是外祖父還是祖父,我都不願因為親情……”
感受著眼淚流淌的溫熱,蘇瑾毅閉了閉眼,而後目光灼灼:“徇私枉法!科舉那是為國選才!那是神聖不容侵犯治國基石!”
蘇華不躲不閃,定定的看著目如寒星,像是一把可以護衛家國的利刃,散發熠熠寒芒,欣慰笑笑,而後麵無表情:“去跪宗祠!”
蘇瑾毅直勾勾盯著蘇華許久,最後重重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見狀,蘇華搖搖頭,拿起了姻親的拜帖,喃喃了一聲:“但願榮公這回還有挖墳的瘋勁。”
讓皇帝名正言順,師出有名,徹查。
與此同時,被人希冀的崔恩侯此刻正張開雙臂護著崔瑚崔琮,連聲強調:“真的很難啊,不信你問高鳳!”
高鳳瞧著似乎在玩“老鷹抓小雞”的一家人,帶著羨慕,垂首道:“是很難。”
崔千霆聞言,側眸看向跟隨他們進崔家的高鳳,道:“這幾天你就在客院安心備考。聽到什麼動靜也彆出來。”
頓了頓,他話語鄭重了一分,帶著告誡:“你的機會可隻有一次。”
高鳳麵色一白。
崔恩侯瞧著神色哀泣的美人,心疼著:“高鳳啊,崔千霆雖然嘴巴毒了些,但也有道理。昌平越活腦子越軸,明年什麼心情我也說不準。你還是回去好好準備,要是團榜有名,你就繼續在崔家住著。我們老裴指點指點你其他幾場縣試的能力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