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聲從未有過的讚美入耳,崔琇到學堂簡易的廂房,洗完藥浴,望著屋內極簡的大通鋪,似乎跟記憶中的奴才們睡得通鋪一模一樣,帶著簡陋,帶著屈辱……
咬著牙讓自己不去回想過往的黯淡,崔琇眼角餘光掃掃早已坐在通鋪上的兩位哥哥。
“傻愣著乾什麼,過來休息好。明天可得早起的。”崔瑚指指中間的位置,道:“讓攬月翻出來的小虎被。琇弟弟你蓋著睡,以後虎頭虎腦可可愛愛。”
聽得帶著真摯嗬護與希冀的聲音,崔琇鄭重彎腰:“謝謝瑚大哥哥。”
崔琮揚了揚手中的《論語》:“不謝我啊?那我等會不念論語哄某個人睡覺了。”
崔琇瞧著佯裝動怒的崔琮,趕忙再一次彎腰:“謝謝琮大哥哥。”
話語一開口,帶著自己都察覺到的一絲哭腔。
原來哥哥是真會講論語的,不會把他視作恥辱,趕到仆從的房間,讓他跟個小書童一樣端茶倒水研磨跑腿打掃庭院,甚至洗襪子洗衣服……等崔琮有利用價值了才會有一點點好顏色。
“不哭不哭,哥逗你玩呢。”崔琮敏感分辨出奶音泄露的哭腔,趕忙掀開床被,下床親自把弟弟抱起來,“哥明天帶你去吃冰糖葫蘆給你賠罪好不好?”
“來,有小老虎娃娃。”崔瑚也跟著逗,把娃娃往人手裡塞。
崔琇抱緊娃娃,昂頭看看自己身邊的兩個哥哥,覺得自己眼睛不爭氣,酸酸澀澀的淚水跟洪水一樣,來勢洶洶,無法阻止。
“我……我不想吃冰糖葫蘆,我想要……”
“說要什麼,哥沒辦法,你瑚大哥哥,堂堂榮國府世子爺肯定有辦法拿到。”崔琮傲然道:“他沒辦法,咱們還可以求大伯呢。”
崔琇一聽這話,反手抓著自己親哥,又看看跟著保證的堂哥,一字一頓,“我想要《陳吉老縣丞同知命弟遊青原謁思禪師予以簿領》!”
“其他小朋友知道,我為什麼不知道?”
聽得炸響耳畔,帶著哭腔,甚至奶凶奶凶的話語,崔琮和崔瑚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自己的震撼——我弟我堂弟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明天咱們就找裴夫子!裴夫子肯定會知道!”兩位哥哥齊齊哄著:“咱們現在養精蓄銳,先睡覺覺。”
崔琇瞧著兩位哥哥溫柔的忽悠他,但眉眼間的疼惜直白真摯,讓他不經意間就從順如流的蓋好小老虎被,乖乖閉上眼,安心睡覺。
《千家詩》明天裴夫子不知道,他就自己問。
就說今天從其他小天才那裡偷偷聽到的!
崔瑚和崔琇笑著瞧著幾乎沾著枕頭就睡的弟弟,甚至聽人還因為勞累打起小呼嚕,互相對視一眼,笑笑後,便也吹了燈,睡覺。
畢竟他們明天還得早起練武,沒準還得挨罰。
相比單純的崔家三崽睡得香甜,今夜不少人輾轉反側,晝夜難眠,幽幽的盯著大興縣貢院。
貢院內燈亮如晝。
雖然所有流程皆有章可循,但謝中元看著今年最先篩選出來的違試卷——顧名思義,格式違規未按著八股寫作、沒有避諱、有無損塗抹,亦或是直接一直未答交了白卷的試卷。
瞧著厚厚一疊的違試卷,謝中元望著擺放在第一張,那龍飛鳳舞就差入木三分的回答:有娘生沒爹養的人如何談養不教父之過?因此這個教養的教,應是君父的教。有道是天地君親師,君父在血親麵前。
君父若是做得到言傳身教,彆弑兄殺父篡位,竊國者王,那自然譬如北鬥北辰,天下歸心,萬民向往。
都不用拆名,他都清楚這份答卷者身份——崔恩侯!
這……
他上輩子可能惡貫滿盈,殺了崔恩侯祖宗十八代,這輩子輪到他……輪到他擔心自己祖宗十八代。
就……就這答卷若是呈送給皇爺。
即便他算明德帝的人,但也有人頭落地的可能。
心裡拔涼拔涼的,謝中原眼角餘光對麵正在進行第二道關卡謄錄的抄錄者,竭力讓自己思緒暫且擺放在主考官一職位上來。
以往抄錄者隻需縣內未作保的廩生以及縣內禮房書吏,和大興縣格外擁有的禮部下派副考官,一共十五人。
以往八百多份試卷,雖然時間緊張,但也還算遊刃有餘,兩天內能夠抄錄完成。
可現如今翻了一倍,有一千六的答卷。哪怕抄錄者多了四人,也需要四天時間。
這時間拖得越長,恐怕貢院外頭也就越熱鬨。
的確如同謝中元所料那般,熱鬨的很。天一亮,就有新的奏折上奏。但明德帝依舊留中未發。
朝臣們對此舉動各有解讀,最後忽然間有了些默契,打算先看看大興縣團榜情況。
看看崔恩侯的答題情況。
畢竟……畢竟有些事情就算過去一二十年了,但還是有經曆著活著,也有起居注記載著。
所以隻有等考試結果公布,他們才能各顯神通看到崔恩侯的答卷。
被注目的崔恩侯托腮看在抱著自己大腿撒嬌的崔琇,不解:“老裴忙著打聽縣試的消息,你急什麼啊?”
“他想請您找《千家詩》!”崔瑚給親爹捏肩,邊言簡意賅解釋緣由:“就那個名字超級長的詩,裴夫子不在府內,他去問了二叔。二叔說略有印象,好像文官子弟啟蒙的確會用得到。”
“那你問他要去啊。”崔恩侯嗑了個瓜子,表示自己不理解:“吃喝玩樂的事情找我,我還懂。”
“大伯,我爹說他當年回京後跟您曾經共用過一個書房。”崔琮瞧著壓根記不起來的親大伯,小心翼翼引導著:“您想想,他……他剛回京的時候,長輩們為了你們和睦相處,讓你們一起玩。您的書房有上書房專用的書籍……”
崔千霆昔年跟著戍邊,啟蒙直接拜武聖人,七歲回京之前已經兵法史書倒背如流了。於是也隻不過翻看一眼,昔年他並未在意。
崔恩侯順著想了又想,想不起來乾脆問:“直接去翻庫房不行啊?我現在不讀書了全都堆庫房了。要不去問俞嬤嬤,她老人家沒準都比我清楚!”
聽得這話,崔琮訕訕一笑,低聲:“大伯,您的庫房有……有家族底蘊。”
最後五個字,崔琮邊說邊看看在一旁給親爹扇風的崔瑚。
見狀,崔琇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帶著希冀看向崔瑚。
他……他也是才知道崔家竟還有書香世家傳承五百年的藏書。
崔瑚收到兩弟弟求助的眼神,左右環顧了一圈,確定屋內隻有他們自己人。再看看還沒想到某件事的親爹,他壓低了聲音,低聲:“爹,庫房內有外祖家的藏書。二叔曾經吩咐過的,不到家裡有兩舉人,不能拿出來顯擺。”
張家不算科舉世家,算官宦世家,文官武官輪流做,族譜維持了五百年。有出過耿直的諫臣為勸昏君撞柱而死,也有崔恩侯鄙夷的“君子派”——邦無道則隱,無視流民百姓。
他目前作為張家唯一有血脈關係的人,也不能說張家先祖隱匿之舉有錯。
因為張家將“太一閣”完整傳承下來。
這太一閣是名垂青史的藏書閣,在前朝還引發過無數人效仿的藏書建閣,私人館藏的文化盛世。
蓋因張家初祖定下“代不分書,書不出閣”規矩後,經過曆代家主以及張家族人補充完善,閣樓內藏品包括經史子集、兵法、農業、律法、字畫、碑貼……除卻珍貴的孤本抄本外,還藏有張家曆代奏折帝王批文的複刻本以及張家暗中收集的各位閣老批複。
這最後一點,才是最最最珍貴的傳家之物。
官場鬥爭,可以說換湯不換藥。
讀史書,不如先把相關的複盤經驗總結先學會。
當然張家先祖觀念可能好,子孫後代執行的或許就有些問題。
外加張家最後一代繼承人,他崔瑚的舅舅也的確不太清白,夢想下一代子孫依舊當閣老,甚至當皇帝外家,因此就卷入黨爭中。
且端慧太子跟三皇子圍繞黃河水患,用下遊百姓的命做鬥爭。哪怕太子爺最後幡然悔悟,葬身黃河。
但武帝爺還是動了怒。
外加武帝爺是出了名的偏心眼,認為縱然太子有錯,那也是老師沒教好,把他寶貝兒子帶壞了。於是率先就問責了太子太傅。
直接夷了張家三族,剩下的五服內的張家子弟也被流放了。
不過還是感謝偏心眼的武帝爺,他對崔鎮信賴,對崔恩侯更是比親兒子還親,操著老父心,說許書香世家的姑娘就必須給書香世家實質性的好處。因此派崔鎮找人把張家藏書中有用的書籍抄一遍。
對此偏心眼,據說崔鎮當年也不敢找其他人,直接找了崔千霆。
想想,崔千霆也的確挺慘了。
偷摸抄書抄了十年。
但崔千霆依舊認為這些書籍屬崔恩侯獨有的。
哪怕他豁出去用世子爺身份要庫房鑰匙,崔千霆也不給。
崔瑚說到最後還帶著些委屈:“您不說都給我嘛,任我處理的!”
崔恩侯經親兒子提醒後,想起來了自己的確還收藏著媳婦家的寶貝。
於是他幽幽看眼崔瑚,瞧著人無所謂家傳獨立擁有的純粹眼眸,隨他一樣大氣。沉默一瞬,崔恩侯便與有榮焉著:“就你那首打油詩,你不現在把那些書拿出來學,你爹我恐怕一輩子不能出門了。”
埋汰完,崔恩侯掃掃雙眸炯炯的崔琇,又看看神色帶著緊張的崔琮,表情當即凝重了些,話語甚至帶著告誡:“崔琮崔琇,那些書是你爹親自抄的。但說實在,若非我得寵,他也沒那個機緣。崔家的東西除卻爵位,我可以跟他五五分,但是這藏書是你們過世伯娘的嫁妝,是要傳給崔瑚的子孫後代的。”
“按著世俗規矩,覬覦女子嫁妝喪儘天良,我現在做主讓你們進庫房,也算吃絕戶!”
看著驟然冷臉用詞尖銳的崔恩侯,崔琇渾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