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很快融成蠟油,燒儘了,火焰低下去,熄滅了。
和她夢到過無數次的,長安上元夜的燈火一樣,漸漸地熄滅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
黑暗像牆一樣壓過來,海潮透不過氣來,心口悶悶的,隱隱作痛,好像裡麵有什麼東西在撕扯,好像要從裡麵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一刻也呆不下去,拖著發麻的雙腿,把剩下的甘儲拌了點魚酢,用蕉葉包了,推開門走出屋子,向海邊走去。
月亮升起來了,涼浸浸的光灑滿海麵。
波浪微微起伏,像是睡著的海在輕輕打鼾。
這時候海邊沒什麼人,各家的船都靠在岸上。
潮濕冰涼的海風灌進她身體裡,熟悉的鹹澀充斥她的肺腑。
她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就是上元燈會麼?沒有梁夜,她也可以去。
她可以自己去長安,看景雲觀的梅花,看朱雀門大街的燈火。
從合浦到長安,盤纏大約不少,但她可以慢慢攢。
她是采珠和駕船的好手,她不怕苦,又有一把子力氣,慢慢攢,總有攢夠的一日。
海潮這樣想著,帶著幾分負氣的狠勁,解開拴船的麻繩。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個蒼老的聲音:“這是海潮?”
海潮聽出是沙婆婆的聲音,停下手裡的活計,轉過身叫了聲“阿婆”,一邊從懷裡掏出蕉葉包給她。
沙婆婆接過蕉葉包:“大風要來了。”
海潮抬頭看看明淨無雲的夜空,笑了笑:“哪有風。”
沙婆婆打開蕉葉包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小心啊,大風要來了……”
這老婆婆是村裡的孤老,聽說年輕時是越地的巫人,會看天象,還會算命,偏偏丈夫和兩子一女都死在風浪裡。
小女兒死後她就有些瘋瘋癲癲的,經常逮著出海的人說要刮大風,十次裡有九次不準,剩下一次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但是村裡人可憐她,東家喂一頓,西家喂一頓,也就將她養活了幾十年。
誰也不知道沙婆婆究竟幾歲了。
沒人把個瘋婆婆的話放在心上,可今夜不知道為什麼,當老人那雙層層眼皮遮蓋的渾濁眼睛看向她時,裡麵有某種東西,讓海潮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
“不怕,起風我就回來。”她說。
沙婆婆含糊地“嗯”了一聲:“你怎麼一個人?小夜不陪你去?”
“阿婆又忘啦?他三年前就去京城了。”
“還沒回來呀?”
“他不會回來了。”
“怎麼不回來了?”
海潮鼻子一酸,忍住了,輕快地說:“他考上進士當上官了,要娶貴人家的小娘子,不會再回來啦。”
“啊?”沙婆婆張大嘴,“怎麼娶彆人?他不娶你啦?你們多好呀,一個人似的,刀劈不開水潑不進的……”
海潮鼻根發脹,忙岔開話:“阿婆快吃甘儲吧,該硬了。”
沙婆婆點點頭:“哦。”
埋頭吃了一口,又抬起頭:“你耶娘在河裡埋了女酒,回頭小夜回來了,喊你三叔他們一起挖出來……”
“說了他不回來了!”海潮有些急了,“他和彆人好了,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沙婆婆眼神空洞又茫然,像是聽不懂她的話。
海潮後悔高聲,跟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婆說這些做什麼呢?
她抬手幫沙婆婆理了理雪白的頭發,小聲道:“嚇著阿婆了吧?外頭涼,早些回家,我去打漁啦。”
沙婆婆還在喃喃自語:“疍家女兒出嫁,女酒少不得,你阿娘酒釀得好,多少年沒喝到了……”
海潮聽不下去,飛快地解開繩索,把船推下水,跳進船裡,用力地撐了幾篙,小船向廣闊的海麵駛去。
她依稀聽見沙婆婆的聲音飄蕩在水麵上,聽不怎麼真切:“可惜啊,可惜啊……”
一口氣撐出近一裡,回頭望時沙婆婆已經看不見了,鑲滿白骨壤(2)的海岸成了一道崎嶇的黑線。
海潮時而撐一篙,時而讓海流帶著船往前飄。
那是離得最近的珠池,在海下十丈,嶙峋的礁石堆疊,像一座海下的城池。
聽村裡的老人們講,“城”裡長著許多成百上千年的老蚌,但是碰不得,一靠近就會引來護珠的妖怪。隻有從城裡溢出來的蚌才是給人采的。
傳說是真是假海潮不知,但自她出生以來,試過入城采珠的隻有兩個人,便是她的父母,也的確都死了。
到斷望地(3)時,天邊已微微發白。
海潮停了船,躺下閉目休息了會兒,然後起身紮好袖子和褲管,挽上竹籃,拿起采珠刀下了水。
春日清晨的海水依然很冷,入水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但她很快便適應了,像一尾靈巧的魚,往水下潛去。
珠城詭譎的輪廓出現在麵前,在水中晃動著,像是被人遺棄的鬼城。
村裡人都說海潮的身手和水性強過她耶娘當年,但她一次也沒有靠近過斷望地。
今日她也沒準備靠近。
可入水之後,她向“珠城”裡望去,透過岩崖的縫隙,看到一團光。
像月亮,又多了層朦朧的暈光,仿佛少女含淚的眼眸。
海潮像是受了蠱惑,挪不開雙眼,不知不覺地向著那團光暈遊去。
就在即將越過“城門”的一瞬間,她突然醒過神,發現已遊出太遠,再往深處遊,肺裡的氣就不夠把她帶回水麵了。
她轉過身,雙腳在濕滑的岩石上一抵,借力向水麵遊去。
她屏得肺裡生疼,好不容易看見了船底黑色的影子。
就在她破開水麵,扒住船舷,竭力爬進小船裡時,周遭忽然暗下來,烏雲遮蔽了太陽。
起風了。
海潮心道不好。
靠海為生的人都知道這種“妖風”,不是風高浪急的季節無端刮起來,是海要“收人”了。
她顧不上歇息,忙拿起櫓使勁劃動,可風浪越來越大,一個浪頭打來,小船像一片風中的落葉,整個掀了過來。
海潮被拋進了浪裡,好在她閃避及時,沒叫倒扣的船砸中腦袋。
可是海浪刹那間就把船推遠了。
她在山一樣高的浪濤裡沉浮,漸漸體力不支,腦袋也混沌起來。
眼前漸漸模糊,冰冷鹹澀的海水變得暖和起來。
海潮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沉入水裡,海水灌進了她的口鼻。
她掙紮著破出海麵,好在浪頭又把船掀了個個兒,推回了她附近。
她連忙扒住船舷,用儘渾身的力氣爬進船裡,仰天躺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知道該想辦法離開這片海,可渾身酸疼,筋疲力竭,連手指都沒法動一動。
耳邊的風浪聲漸漸小了,船也不再劇烈顛簸搖晃,她迷迷糊糊地看見海上似乎起霧了。
海潮從未見過這麼濃的霧,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天空、海岸……整個世界好像都融化在了霧裡。
濕漉漉的霧氣鑽進她口鼻,鑽入她肺腑。
她自己仿佛也要化在霧氣裡了,四肢的酸痛漸漸消融,整個人懶洋洋的,上下眼皮直打架。
在海上睡著多危險,海潮自然知道,可她抵擋不住這股深入骨髓的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