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鬱儀,我再問你一次,西平侯率軍攻入靈州之時你在何處?亦集乃路上的脫火赤大軍又為何能逃出生天?”
審訊的人名叫曹岑,他與蘇鬱儀原本都是太平二年恩科的進士,如今他冰冷如蛇蠍般的目光死死盯著跪在堂下的囚犯,“八百裡賀蘭山,他就算插上了翅膀,也根本不能飛出去。”
“從登州到大興州,西平侯勢如破竹,為何偏偏在賀蘭山下節節敗退?蘇鬱儀,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
蘇鬱儀匍匐在地,披頭散發。
自她入獄之後,昔日同僚作壁上觀,隻有夷陵長公主的江駙馬曾為她求過情,還因此得了皇帝的訓斥。
她已經數日不進水米,如今不過隻餘下一口氣,來走過場般聽最後一道刑審。
這些問話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曹岑扯過她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來。
這張臉上遍布斑斑血痕,塵與土將這位女尚書的臉磨礪出更鋒利的輪廓。她的那雙眼睛如霧海般深沉,她不說話,目光輕輕落在詔獄中高高架起的山水畫屏上。
這東西太金貴,阻隔的不僅僅是一小塊乾淨的空間,更是君與臣的一道天塹。
依稀可見鱗鬣崢嶸的夔龍紋倒映出輝煌的光彩。
她知道坐在那屏風後的人是誰。
“隻要你一一交代你通敵之事,再將朝中其餘黨同皆供述出來,我必不會難為你。”
曹岑舔齒獰笑:“你的恩師張濯,是不是主謀?”
刑訊她的人大多是昔日同僚,在撕破虛偽的麵具後,人人露出殘忍又犀利的爪牙,仿若要從她身上撕扯下寸寸血肉。
蘇鬱儀眼前昏昏晦晦,耳邊卻始終回蕩著她初為官那一年,那人對她說過的話。
“你還年輕,你的同僚隻會當你是個穿紅著綠的姑娘,偶爾讓你三分,不過是見你青春正好,貪圖你身上他們早已失去的鮮活血肉,其實並不曾將你放在眼裡。經年日久,等到你與他們平起平坐之日,他們便不會因為你是女子,便再多讓你分毫。他們將會以更殘忍的方式,掠奪他們想要的一切,包括你的性命。”
“蘇鬱儀,你怕不怕?”
那一年的蘇鬱儀隻有十九歲,她是那年恩科裡唯一一名女進士。那時金陽普照蒼茫群山,她仰著頭望向他,目光灼灼:“我不怕。”
時至今日,蘇鬱儀仍能記得張濯那一天的衣著。
圓領紵絲官服上繡著徑三寸的小獨科花,花犀束帶上環佩白玉。風裡摻著融融的花香,張濯站在花木扶疏的影子裡,眉目清冷澹泊,難以窺得一二分喜怒。
聽完她這話,張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願你不會後悔。”
隻記得那雙眼睛不悲不喜,唯餘下一絲悲憫與蒼涼。
此刻,潮濕的牢房裡積攢著陳年的血腥與黴腐味,唯那一盞幽暗的燈在她眼前時遠時近。
蘇鬱儀渙散的目光落在畫屏上,口中喃喃一句話,微不可聞。
曹岑彎下腰去聽,這個即將被處死的女囚口中反反複複隻餘下一句話:“不……後悔。”
“你……”見她答非所問,曹岑怒不可遏,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卻被一個聲音出言打斷。
“曹岑。”
“是。”曹岑立時轉向那扇屏風,躬身俯首。
屏風後的龍紋如水波般蕩漾開,一個人自屏風後走出,行至蘇鬱儀跟前。
天子袞冕遮掩不住他身上冷冽森然之氣,年輕的皇帝不說話,隻靜靜地望著蘇鬱儀的發頂。
“你們都退下,朕有話問她。”
詔獄裡的人登時退了乾淨,皇帝緩緩蹲下,用手抬起蘇鬱儀的下頜。
這張臟汙遍布的臉曾經是那樣的光彩照人。
“朕記得你是太平二年恩科三甲出身,那一年朕還沒有親政,你的探花是母後欽定的。那時朝中官員大都出身北方士族,母後破例選你是為了安撫蘇杭兩地的文人,你也的的確確沒有讓朕失望。”
皇帝陷入回憶裡:“你已為朕效力七年,將你外放到靈州這兩年,朕屢次想起你。”
又是一陣沉默。
“脫火赤一事,朕的的確確有非殺你不可的理由,但朕願意給你一條活路。”皇帝看著她的眼睛,“做朕身邊的女人,朕將予你高位、予你榮寵,這不比你孤身鏖鬥於宦海中容易太多了,你說呢?”
“朕將會用一個死囚頂替你,為你更名改姓,給你一個清白體麵的新身份。”
星星點點的火光倒映在蘇鬱儀的眼底,她聲音雖輕,一字一句,咬字入骨:
“請賜我一死。”
火花爆燃一聲又飛速熄滅。
皇帝眼底幽晦難辨。
他收起臉上的柔情,站直身子,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