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鬱儀,你的恩師張濯回京了。”
“他連傳三道八百裡加急給朕,言他將入京代你受過,他願意用他的命來換你的命。”
蘇鬱儀艱難仰起頭,嘶啞著嗓子:“不是他,他什麼都不知道。”
“是,朕知道。”皇帝平淡道,“你外放靈州前與他割袍斷義,便是因為你早已料想到了今日,不願將他牽涉其中,張濯年近不惑仍孤身不娶,大抵也是為你。隻可惜你二人以師生相稱,於人倫綱常而言,絕無相守的可能。”
“蘇鬱儀,你對他有情,你認不認?”
蘇鬱儀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向彆人,她的唇邊的笑真切又悲涼:“若我是男子,陛下可還會問我這些問題?”
“人非草木,自然有情。我與張大人的情是師徒之情、知己之情。”她笑容更深,“但不是隻有情。”
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蘇鬱儀。
初時隻記得她是個瘦弱倔強的小姑娘,寬大的官袍穿戴在她身上像是一身猩紅的戲袍。
哪曾料想她一路平步青雲,終會坐在三品大員的位置上。
七年,一個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華。
陪伴蘇鬱儀的是無窮無儘的案牘與政權傾軋間的廝殺。
皇帝連說了三個好字。
“至多明日午後他便抵京了,想不想死前再見他一次?”
天寒地凍,口中呼出的氣息都變成團團白霧散開在陰冷的空氣裡。
蘇鬱儀輕輕搖頭:“不見了。”
跪了良久,她早已精疲力竭,索性閉上眼匍匐在黴腐的乾草間。
“我與他,見或不見,都是一樣的。”
走出詔獄時,一眾大臣和錦衣衛都站在一丈外的雪野裡,他們宛若禿鷲般,在等一個誅殺蘇鬱儀的口諭。
“賜白綾。”皇帝說這話時臉上看不出分毫喜怒。
眾人交換目光,曹岑遲疑:“那脫火赤那邊……”
“就此為止吧。”茫茫雪野刺得人眯起眼來,“殺了一個三品大員,還不足以平息民怨麼?”
皇帝負手走向雪中,立即有內侍撐起油傘遮在他頭頂。
在這天地浩然的時日裡,總叫人心底生出共主天下、生殺在握的激昂慷慨。
他吸入一口夾著雪末的空氣,牽動著肺腑深處的陳舊傷痕,帶著一股撕扯的痛意。
有內侍一路小跑著匍匐在皇帝靴前:“張濯張大人入城了。”
皇帝聽罷卻笑了:“這麼快?”
內侍道:“據說張大人星夜兼程,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了。”
風急雪驟,天仙狂醉,天上的雪紛紛揚揚,幾乎看不清一丈之外內侍的麵容。
“若這世間有人願意真心為她一哭,朕倒真希望這個人是張濯。”皇帝喜怒無常,這話無人敢接。
“蘇鬱儀死後,明日將屍首發還給張濯。讓他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見他。”末了,他又補充,“張濯既然回京了,就不必再去應天了,留在京中過年吧。”
身後的詔獄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皇帝信步向前走,每走一步,腳步就愈沉了一分。
官靴陷進雪地裡,像是走在雲上。
伺候皇帝多年的內侍小聲說:“蘇大人非死不可嗎?”
是啊,蘇鬱儀非死不可嗎?
皇帝也在心裡這麼問自己。
“寬恕她的理由,朕有一百個,可隻要有一個理由能殺她,朕就非殺不可。”皇帝望向重重雪幕後的玉台金闕,隻覺長天浩蕩,風雪在懷,“朕既不能縱容她,也不能縱容自己。”
又向乾清宮的方向走了一刻鐘的功夫,官靴尚未踏進宮門,便有小黃門一路頂著風雪碎步跑來,對著皇帝的背影磕頭。
皇帝站定了腳。
小黃門說:“陛下,蘇大人伏法了。”
過了很久,皇帝才克製地嗯了聲,隱隱帶了二分哽意。
太平十年就在這一場摧枯拉朽的驟雪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