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禁城後的那一夜,鬱儀做了一個夢。
夢中恍恍惚惚,晦暗難辨。
好像也是在這煌煌宮掖深處,施金錯彩,碧瓦飛甍。
新鮮溫熱的血液順著漢白玉石階汩汩流下,像是千萬條小溪彙入江海。
屍橫遍地,掌刑的錦衣衛身上都浸滿了飛濺的鮮血。
禁中那條橫亙蜿蜒的白水河,混著紅褐色的血液,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顏色。
一個人獨自立在河邊,依然穿著那件紅色圓領紵絲獨科花的官服,褒衣博帶,廣袖長衣。
他的身上一滴血也無,乾淨得不染塵埃,宛如從天上走下來的謫仙。
張濯。
他好像老了很多,鬢發斑斑,風霜刻麵。
唯獨那雙眼,像是被地獄烈火焚過一般,冷得令人心驚。
他站在一地屍骸間,但凡是活著的人,都顫栗著跪在他身後,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張濯的目光落在白水河浮浮沉沉的水麵上,緩緩蹲下身來,掬起一捧混著紅色的江水。
湊至唇邊,緩緩飲儘。
食血飲恨。
他眼中沒有暢快也沒有欣慰,隻有無儘的蒼涼與悲傷。
夢中的鬱儀被他這幅樣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叫了一聲張大人,張濯渾然未覺,像是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說一個字,卻好像說完了千言萬語。
蘇鬱儀驟然驚醒,猛地從床上坐直身子,額頭上竟全是冷汗。
直房裡的火燭滅了,隻有依稀的月光透過半開的楹窗透進來,蟲聲低鳴。
她下了床,找出火石來將燈點亮。
思緒亂如麻,她找了支湖州筆,用桌上的冷茶研墨,將夢中的那個場景畫了出來。
鬱儀學過幾年工筆,不出一刻鐘便畫完了七七八八。
夢中的這個人既像張濯又不像,他的眼睛太過鋒銳陰冷,完全不符合記憶中瓊林玉樹般的張尚書。可這個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得近乎是發生在昨天一般。
鬱儀盯著畫中的人看了良久,直到懸在空中的那一支筆滴落了一滴墨。
落在畫中人的臉上,像是一滴清冷哀傷的眼淚。
她住的這間直房朝北,常年陰冷不見光,房中不過一張床、一套桌椅當作家具,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櫃子立在牆角,隻是蘇鬱儀的衣服不多,更沒有首飾和胭脂水粉,衣櫃的一半都不曾裝滿。
窗台上養了幾株花草,春日裡剛剛萌芽。
就在這一根蠟燭足以照明的方寸之地,承載著她太多複雜的悲與歡。
看著這張畫,鬱儀撂下筆,將宣紙放在燈火上點燃。
她看著畫麵中那冷冽陰鬱的人一點點被火舌舔舐乾淨,紙頁被灼燒得漸漸扭曲褶皺,最終灰飛煙滅,心中像是莫名空了一塊。
張濯指名道姓說能提她去戶部,這樣的事若說給秦酌聽,隻怕定要大罵她不知情識趣,將這樣好的機會白白浪費。鬱儀將餘灰輕輕掃淨,心道給太後當侍讀學士的路怕是又斷了,等今日上值之後,趁早找陳翰林借幾本博學宏詞科的書來看。
昨夜下過一場雨,明黃色的琉璃瓦歇山頂都被初升的春陽照得亮晶晶的。
鬱儀到庶常館時還沒有一個人到,她獨自將館內的桌椅擺放整齊,又將幾個接雨水的木桶擺在漏水的屋頂下麵。叮叮咚咚的水聲襯著和暖的陽光,竟叫人生出一種何不在此終老的感覺來。
秦酌來得也很早,鬱儀拿出昨天買來的木料給他。
“這塊叫水曲柳,花紋比較顯眼,適合做雕刻。這塊叫祀梓木,合臘性強、是切麵光滑的硬木,也是好東西。”秦酌顯然是個中行家,把玩著幾塊木料愛不釋手,“雖然都是些邊角切剩的料子,也很是難得了,鬱儀你真是有好眼力!”
鬱儀笑笑還沒說話,門外幾個人走進來,當中就有人道:“這才幾日呀,連蘇進士都不叫了,你們的關係倒是匪淺。”
自太後攝政之後,大齊的男女之防破除了不少,雖然在民間還有意避嫌,到了內宮裡,大家都不似從前那般恪守俗禮,隻是這樣的話說出來,秦酌仍弄了個大紅臉:“你們在說什麼呢,我和蘇進士清清白白……”
“也沒人說你們不清白啊。”另個人揶揄。
蘇鬱儀拽了拽秦酌的袖子,輕輕搖頭。
這群世家子弟入職玉堂署以來,雖無意排擠寒門的幾名庶吉士,仍是把平日裡張狂無羈的習慣帶了進來,平日裡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無非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毫不在意自己會不會得罪人罷了。
曹岑也在這群人其中,他沒有參與這群人的調侃,而是微微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