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說話的這群人,都是庶常館中的官宦子弟,他們今日衣著鮮煥整齊,又是一同進門,顯然是約好了去做什麼事。結合近來太後要選侍讀學士的事放出了風聲,很容易便讓人聯想到,大約是去找了哪位大人毛遂自薦。
秦酌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重,臉上鬱鬱之色更甚,隻能拿著刻刀雕木頭泄憤。
一麵又和鬱儀唾罵:“這群人個個頭上生角,雞子裡都得挑骨頭出來,若真去了太後身邊,隻怕日後咱們這的日子更是難過。”
又喧鬨了快一刻鐘的時間,庶吉士們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掌管庶常館的陳翰林才從外頭走進來。
他是興平末年的進士,在庶常館裡蹉跎了這麼些年,早已自知升遷無望,故而為人刁鑽古怪。對於這批庶吉士裡有門路的,他便多多照拂、大行便宜,沒有門路的便頤指氣使,絲毫不放在眼裡。
這陣子庶常館裡忙著修《會典》,每個人要做的工作都有定數,隻是這幾個高門弟子忙著四處結交,根本來不及修纂文章,陳翰林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給他們派遣些修訂增刪的任務,餘下的都交由秦酌、蘇鬱儀等人撰寫。
秦酌寫得頭眼昏花,再去看鬱儀,隻見她手握狼毫,字字雋永端正,看得秦酌歎為觀止:“你這一手台閣體,沒有童子功的底子根本寫不出,依我看就是當了三十年編修的老翰林,都沒有你這兩把刷子。”
不怪秦酌驚歎,鬱儀的一手好字是整個庶常館出了名的,陳翰林拿她當寶貝,抄書寫字的差事全都給了她,看似是重用,實則受苦受累,玉堂署那邊有所耳聞想要提她去翰林院,都被陳翰林給否了。
蘇鬱儀要是被提拔了,他上哪裡去找這麼好用的筆杆子?至於那幾個不乾活的世家子弟,能滾就滾吧,提拔到了彆處去給彆的長官添堵,橫豎他們的功名也落不到他陳翰林的身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陳翰林深諳此道。
秦酌揉了揉手腕,給鬱儀的茶杯裡也倒了水:“你是鬆江人,你父親也是官宦出身吧,不然哪裡能教你寫得出這樣好的字?”
蘇鬱儀執筆的手一頓,睫毛垂下並不看他:“我父親是個教書匠,倒也沒有什麼官身,僥幸識得幾個字,所以對我嚴苛些,盼著我能比他強些。”
“豈止是強些,你如今能入京為官,他定高興壞了吧。”
鬱儀抿唇:“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秦酌啊了聲,連連告罪,鬱儀擺手:“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中了進士之後,我也寫了信燒給他,想來他泉下有知,心裡也能覺得寬慰些。”
一日過半,膳房裡抬了廊下食過來,大家輪著出去吃。待鬱儀去時,隻餘下些糙米粥和鹹菜。她盛了一碗端著,站在門口就著鍋沿喝粥,外頭已經安靜下來,隻有幾隻鳥雀立在簷角,愜意地輕啾幾聲。
清風徐來,滿園春色,逸興遄飛。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鬱儀以為是秦酌,端著碗回身:“菜不多了,還剩些粥……”
聲音停了,因為來人並不是秦酌而是曹岑。
“蘇進士。”他道。
鬱儀放下碗還禮:“伯遠兄。”伯遠是曹岑的表字。
十九歲的女孩本該是青春正好的時候,隻是蘇鬱儀不喜歡打扮,平日裡隻穿官服,頭上像男子一般用木簪束發,看上去更像是個沒長開的男孩,隻是她明眸皓齒,身上帶著渾然天成的清爽明麗,讓人過目不忘。
“蘇進士可有取字?”
鬱儀搖頭:“未曾。”
曹岑頷首:“也罷,不是什麼要緊事。”
他的目光掃過鬱儀還沒吃完的粥,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這是從知寶居買的肉脯,你平日忙時常錯過廊下食,這些零嘴留著你晚上吃吧。”
鬱儀接過:“伯遠兄太客氣了。”
這些小恩小惠的饋贈,鬱儀一向是收下的。一來這禮不重,還起人情來並不複雜,二來彆人有意示好,不收難免有疏遠之感,她心思剔透,從不刻意討人生厭。
曹岑見她收了,不由鬆了口氣:“這幾日《會典》的差事忙,勞煩你了。”他心裡知道鬱儀平白擔了許多本不屬於她的工作,心裡也難免有愧,“入館數月,蘇進士日後可有什麼打算嗎?”
“哪能有什麼打算呢,我人微言輕,能入館做事,能有俸祿可食,已經是修來的福氣了。”她笑容和煦,“倒是伯遠兄前途無量。”
曹岑的嘴角不露痕跡地揚了揚:“若有際遇,你可願同我一道嗎?”
這話在鬱儀耳中就像是打了個白條。
既沒有上下文,也沒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倒像是一次讓她站隊的試探。
“好啊。”蘇鬱儀半真半假,“伯遠兄是有了什麼消息麼?”
曹岑顯然是有了幾分勝券在握:“不算是消息,隻是我門路到底多些……”他提了提氣,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個女官模樣的人從月洞門那邊走了進來。
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粉黛薄施、芳澤無加。
看衣著是應該是正六品司記,這個職位已是如今大齊女官中地位最高的一位,雖然品階不高,卻是太後身邊的近侍,比庶常館裡的陳翰林得臉不知多少倍。
司記本該有兩名,太後隻設置了一名,據說姓孟。
她沒有關注到廊下說話的二人,徑自走進庶常館裡,曹岑丟下蘇鬱儀,也緊跟著她走了進去。
蘇鬱儀悠哉悠哉地重新端起自己已經冷了的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
太後欲選侍讀學士的事沸沸揚揚地傳了一個多月,如今也是該有定奪的時候了,隔著一道門,看著裡頭的庶吉士們抻著脖子,眼巴巴地等著孟司記開金口,就連陳翰林都控製不住地緊張,下意識站起身來。
孟司記在房中站定了,丹鳳眼帶著審視,舉目四望:“蘇鬱儀蘇進士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