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寺廟後殿突然便亂了起來,幾個身著飛魚蟒服的錦衣衛逆著人群向寺廟更深處闊步疾行而去,顯然是要拿人的。他們腰間佩刀格外醒目,頗有幾分懾人。
人群有些驚惶,不時有小聲驚呼響起,來來去去的香客稍不留意就撞了鬱儀幾下。
便在此時,一陣腳步聲輕輕自她背後響起。
一個人不動聲色地將鬱儀擋在身後。
張濯沒有穿官服,身上披著一件白貂風氅,露出一節石青色杭綢直裰的袖緣。
隻是站在這,便讓人無端感覺到壓迫。
張濯轉過身來,與她四目相對。
萬籟生山,一星在水。
那時候,鬱儀總看不懂他眼底那一抹蒼白的憂鬱。
“張大人。”蘇鬱儀對他行禮,張濯頷首虛扶了她一把。
周遭人頭攢動,張濯卻似閒庭信步:“隨我走走,嗯?”
草色入簾青,鬱儀跟著張濯拾級而上,風吹起他的襟袍,讓人如墜夢中。
亂雲堆雪,孤月殘簷。
遠離正殿之後,人便少了很多。大雄寶殿之後遍栽槐柳冬柏,板扉綠映、倒垂蒙密。
自漢唐之後,槐樹大多有代指宰輔之意,也有科第的吉兆象征,科舉之秋又常以槐秋代稱。承恩寺遍植槐樹,舉子們也常來此地討個彩頭。
槐楊柳下,翠如幔帳。有兩個小沙彌正坐在杌子上守著簽筒打瞌睡,張濯的目光落在簽筒上:“我今日是來求簽的,你想不想也抽一根?”
蘇鬱儀跟在他身後走到鋪著紅絨布的長桌前,小沙彌終於精神了起來,將簽筒對準他們二人,笑道:“二位想要求個什麼簽,姻緣還是……”
“仕途吧。”張濯先開口了,於是鬱儀點頭:“好。”
她伸出手,從簽筒裡抽出了一根,沒料到隨著她的動作,另有一根竹簽被帶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鬱儀先讀出自己手上的這一根簽:
一葉渡千江,滿船空載月。
是一根下簽。
負責解簽的小沙彌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地將竹簽讀了兩遍,麵露憂愁:“前半句簽文中說,姑娘是有大造化的人,隻是後半句又說,半生是富貴浮雲,半生是鏡花水月。”他有心想再說幾句吉利話,好能讓鬱儀多捐些香火錢,“這也不打緊的,小僧也有破簽之法,姑娘可想一聽嗎?”
鬱儀還沒說話,張濯已經傾身將她掉落出去的另一支簽拾起,托在掌心裡,輕輕念出上麵的讖言:
“鳳凰棲梧桐,明月照禪關。”
小沙彌登時眉開眼笑:“這是上上簽,恭喜姑娘,咱們承恩寺的簽最是靈驗,方才那根是不準的,姑娘日後定然會有個好前程的。”
鬱儀被他兩幅麵孔逗笑了,將懷中碎銀全給了他:“承你吉言。”
一前一後兩根簽,寫得確實截然相反的命途。
她對這些本不放在心上,卻發覺張濯竟是難得的正色,他轉向那個小沙彌:“我也抽一根。”
隻見那指骨分明的手輕輕從簽筒裡抽出了一根竹簽,鬱儀湊上前來看,不由得低“呀”了聲。
竟是一根空簽。
正反兩麵,空無一字。
張濯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空簽上,又看向蘇鬱儀麵前的兩根簽。
從“一葉渡千江,滿船空載月”到“鳳凰棲梧桐,明月照禪關”。
張濯輕笑了一下。
他說:“這根簽不用解了,我已經明白了。”
為何他這一縷殘魂會飄搖半生,重新回到初見蘇鬱儀的那一年。
他空空蕩蕩的人生與命運恰如竹簽上空無一字的讖言一樣,他的存在便是送她向更光明處走去,那裡是梧桐、是禪關,這何嘗不是他內心深處的夙願。
這一世,比起轟轟烈烈地讓蘇鬱儀記住他、圓了他們二人前一世愛而不得的遺憾。病骨支離的張濯,更想心甘情願為她做一次墊腳石,再讓她徹底忘掉他。
想通的那一刻,張濯如釋重負。
鬱儀還在同小沙彌說話:“你們好端端的竟混入了未寫字的竹簽,竟是如此不當心。”
“罷了。”張濯叫住她,“不是他們的錯。”
鬱儀轉過身,看著他亦掏了香火錢給了兩位小沙彌。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側身站在她身旁的張濯身上披著薄薄的一層金輝,與金殿高台上的佛陀一樣,眉眼間帶著一股蒼白的慈悲。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做的那個夢,以及夢中那個像是從地獄烈火裡走來的張濯。
“張大人來承恩寺,隻是為了求簽嗎?”
張濯微微側頭:“你覺得呢?”
鬱儀想不出頭緒,張濯垂下眼睫:“求簽算是其中一件。”
另一件便是抓捕那幾個背地裡開錢莊的大迦藍。
“我送你回去吧。”張濯道,“馬車停在寺門外。”
鬱儀尚來不及拒絕,張濯已隔著袖袍握住她的手臂,防止他們二人被人群衝散。
他的指尖有些冷,也用了幾分力。
又怕握得太緊讓她痛,下意識又是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