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原本不是不想讓江駙馬舉薦蘇進士的嗎,怎麼如今變了主意?”
張濯攤開手掌,將掌中的空簽暴露在燈火之下,沒有回答成椿這個問題。
他曾以為自己有能力護她這一世,不想讓她死在傾軋的時局裡。
可他也沒料到自己的生命會如幽微之火,飄飄渺渺、不日將散。若人生還餘下五年,他能為蘇鬱儀做點什麼?
是折去她的羽翼,讓她寂滅在紅牆金瓦間。
還是扶她一程,為她青雲路上再墊一階?
張濯送給鬱儀的櫻桃有整整一匣,她帶回直房後分給了隔壁午睡剛醒的秦酌一些。
曹岑他們還沒回來,鬱儀正好也不舍得把櫻桃分給他們,餘下的都被她收進了自己的房裡。
今日雖然休沐,隻是《會典》的差事千頭萬緒,她索性無事,便又回了庶常館,在自己的位置前坐了下來,想著今日再多寫些,省得明晚又要熬大夜。
才寫了小半個時辰,孟司記便從外麵走來了,見庶常館裡今日冷清,還有心與陳翰林玩笑了兩句:“今日陳翰林倒是能躲清閒了。”
陳翰林連連擺手:“內貴人見笑了,今日是他們這批新人休沐的日子,下官都讓他們出去逛逛,所以看著館裡沒什麼人。”
孟司記哦了聲,玉指纖纖點了點鬱儀:“那蘇進士怎麼還被你拘在這?”
鬱儀忙起身解釋:“不過是無事可做,想著《會典》三十七卷還差了幾頁便收尾,索性過來了結了它,我午前已經休息過了,才來不過小半個時辰。”
“這樣。”孟司記點頭,“你隨我去一趟慈寧宮吧,太後娘娘有話問你。”
陳翰林聽罷,不由得緊張:“前日不是才傳召過,可是出了什麼事,惹了太後娘娘的不快?”
孟司記掩唇:“哪有的事,蘇進士去了便知道了。”
於是鬱儀便將自己的筆放在筆架上架好,跟著孟司記出了門。
想留在太後身邊的人很多,蘇鬱儀是這裡頭唯一的女郎。大臣們各懷心思地要將人送到太後身邊去,自然也是各顯神通。這些人裡,除了那些博古通今的,還有不少天賦異稟的。譬如大理寺卿舉薦的便是一位美貌少年,妙目盈盈,唇紅齒白。左都禦史甚至保舉了一名傳經講法的和尚,眉宇間仙風道骨,軒然霞舉。
太後皺著眉將一列名字看完,一邊歎氣一邊搖頭。
“這哪裡是讓哀家選侍讀,分明……”
分明是選麵首。
她把蘇鬱儀的名字圈起來:“隻是這個蘇鬱儀,哀家也不知她能不能得用。”
能進宮的人都是有私心的,男人的私心往往在仕途官宦,而女人家的私心往往在攀附皇恩上。太後不計較自己手下的人有野心,卻也害怕自己身邊的人最後爬到自家兒子的龍床上去。
這個蘇鬱儀,人是張濯舉薦的,學問也很是不錯,隻是她還得再摸一摸底細才是。
過了一刻鐘,孟司記便把人領到了。
還是和前日一樣話不多,恭恭敬敬的樣子,隻是今日沒穿官服,一身青色的直裰上也沒有什麼修飾,背對著陽光,甚至能看清這小姑娘耳廓上細細的絨毛。
單看著的確是個叫人覺得舒心的長相。
太後屏退左右,對著鬱儀招手:“到哀家跟前來。”
鬱儀在她麵前跪下,太後問她:“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麼?”
這是鬱儀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同太後說話,這位尊貴的女人身上帶著馥鬱的花香,甜美又厚重,這個味道幾乎聞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
“下官正在學博學宏詞科考試的題目,想著待到年底時試一試能不能去六部裡謀個職務。”
“六部啊。”太後笑,“那可都是男人的天下。”
鬱儀仰著臉看她,不卑不亢:“昔年間,整個天下都是男人的天下。”
太後輕輕挑了挑眉,端起茶盞啜飲一口。
“你是知道哀家為什麼會幾次三番叫你到慈寧宮來。”太後沒有和她藏著掖著,“哀家的的確確是要選一位侍讀學士到身邊來,近日大臣們也都向哀家保舉了不少官員,蘇進士,你能不能給哀家一個,讓哀家選你的理由?”
太後的話讓鬱儀的呼吸微微一緊。
她心裡明白,這說明太後心裡也有幾分選她的打算,隻是成算占多少她猜不出。
鬱儀屏氣凝神,俯身叩首,再起身時已經將要說的好打好了腹稿:“下官已決意自梳,終身不嫁。”
這話彆說是太後,就連站在地罩處的孟司記都微微吃了一驚。
鬱儀平心靜氣道:“自下官入宮之日起,下官便已經下定了這個決心。得蒙娘娘抬愛,下官能侍奉朝廷,斷不會再屈居府宅之間為人屈從左右。”
空氣安靜了片刻,太後抬手讓她起身。
“蘇鬱儀,哀家不喜歡存天理、滅人欲。”太後靠著迎枕,指腹細細摩挲著上麵的刺繡,“哀家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因為哀家的緣故,零丁孤苦。”
她抬起眼看著蘇鬱儀的五官:“你是一步一步從鬆江那個小地方考上來的女進士,哀家從不懷疑你的本領和決心,但唯有一件事,哀家要你保證。”
“你要忠於哀家、忠於皇帝、忠於大齊。如有違逆,縱然你有銅筋鐵骨,哀家必會讓你付出慘痛百倍的代價。”她收起眼底的柔和,袒露出不加掩飾的機鋒與威嚴,“記住了嗎?”
鬱儀垂首答:“是,娘娘。”
太後也勾了勾唇:“你回去吧,有事哀家會再叫你。”
走出慈寧宮後,仍是孟司記來送她,這一回孟司記臉上的笑容更多了些:“恭喜你了。”
到了這一步,鬱儀也知道這件事快要塵埃落定了,心中也鬆了口氣。
“多謝內貴人。”
孟司記扶起她長揖的手臂:“你可以同他們一道叫我孟司記,也可直呼我名。”
孟司記名叫孟青月。
“好。”鬱儀點頭。
“隻是,”孟司記又正色起來,“事以密成的道理你也是懂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心裡要有數。”
鬱儀謹慎:“多謝孟司記指教,下官省得。”
“張大人對你有恩,得空了記得給他磕個頭。”
殘陽如血。
鬱儀不由得再次想到了張濯。
想到他掌上的那一支空簽,想到他薄霧籠罩著的憂鬱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