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正好與他說笑:“這本冊子是你十幾年前寫的,那時你還在玉堂署吧?”
張濯頷首:“那年才被先帝選作修纂,寫得大都是這樣的文章。”
見太後心情好些了,張濯終於提起了皇帝:“陛下還在外頭等著,娘娘要不要讓陛下進來。”
隔著回紋萬字窗,薄紗般的窗紙透出皇帝瘦長的身影,他仍如日晷般釘在慈寧宮的須彌座上。
太後臉上的笑意淺了些:“皇帝太年輕,總是在這些小事上犯傻。”
鬱儀聽不懂,便在一旁隻顧寫字,屏氣凝神。
“那幾個人都是意圖動搖他江山的人,百死尚不足惜,他還在替他們求情。”太後漫不經心道,“不過也好,皇帝本就該做個仁君,白臉就讓哀家來唱吧。”
看樣子,提及的是被太後抓起來的右司諫汪又。
“陛下仁善,是江山百姓之福。”張濯平靜道,他已經在慈寧宮待了大半個下午,眉宇間已有倦色,人看上去也有些清瘦單薄。
“顯清,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改日哀家再傳召你。”太後靠在椅背上,“你出門時替哀家叫皇帝進來。”
張濯起身稱是。鬱儀也對著他長揖:“張大人慢走。”
“若是這卷宗裡有什麼不儘不詳的,可以來問我。”張濯靜靜地望著她。
他似彆有所指,鬱儀聽出了話外之音,卻又不敢多想,隻恭謹對答:“是。”
走出慈寧宮的正門,陽光普照千山。張濯輕輕呼出一口氣,看向那個佇立在丹墀上的影子。太平三年的皇帝才剛十五歲,溫順寡言,卻時時事事都謹遵太後的諭令,從無違逆。陽光落在他臉上,眉弓在眼下投出一小圈細碎的陰影。
張濯卻記得皇帝前一世的樣子。
剛愎決絕,不徇人情。
重用嚴刑酷吏,幾乎屠儘大齊半數功臣。
就連蘇鬱儀都死在他的嚴刑峻法之下。
而昔年瓊枝玉樹、淵清玉絜的張顯清也死在了太平十年的冬天。
活在世上的隻是他的空空皮囊。
自蘇鬱儀死後,張濯愈發口恭體順,心甘情願成為皇帝的一把刀,供他驅策、為他所用。
太平十七年,張濯被世人稱為大齊第一佞臣。隻因他上媚於君,下令群臣,削金斷玉,無惡不作。
七年間,張濯大權獨攬,生殺在握。
彼時的張濯已年過不惑,陰鬱冷酷像是從閻羅殿前走出的陰司判官。
整個紫禁城,幾乎血流成河。其中既有皇帝的授意,更是他的推波助瀾。
就連皇帝都不知道,對張濯而言,他餘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替蘇鬱儀報仇。
他要站在人臣所能達到的最高處,讓傷害過她的人戰栗,讓這天下都為她陪葬。
包括皇帝他自己。
太平二十年的冬天,張濯聯絡寧王發動戊辰政變,將皇帝囚禁於宗人府,迫使他重查蘇鬱儀一案,為她正名,重塑金身。
他親寫挽聯: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
張濯也說不清自己這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間接因為他而死。
縱然他重新回到了太平三年,許多事尚且沒有發生,張濯卻深知那些血腥的、令人作嘔的過去,早已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早已不是那個高臥林下,滿懷冰雪的張顯清了。
世人如今對他的讚譽和稱頌,何嘗不是另一種淩遲之刑。
但是,當他望向蘇鬱儀的眼睛時,那雙眼睛像小鹿一般乾淨又赤誠,看不見半分塵埃與瑕疵。
張濯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刻金陽璀璨,春和景明。
二十九歲的張濯在十五歲的小皇帝麵前站定了身子,慈寧宮的丹墀上寂靜得連鳥鳴聲都聽不見。
又是一場跨越時光的故人相逢。
張濯唇畔噙著一抹愈發謙和恭順的笑,徐徐對著皇帝長揖。
蒼雲秋水,青林高木。
“陛下,太後娘娘請您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