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鬱儀將自己寫好的口供遞給秦酌,抬起頭時與張濯目光相碰。
他的唇角不露痕跡地勾起一個極微小的弧度,而後轉開了目光。
那日傍晚,回到住處之後,鬱儀便將自己反鎖在房中。
她展開宣紙,提筆寫下了“謝雲華”三個字。
這三個平平無奇的字組合到一起,便是興平十年到二十年時的一場驚天大案。
首輔謝雲華因通敵之罪滿門抄斬。此案牽涉甚廣,劊子手的大刀都砍得卷刃,西四牌樓外血流成河。
她掏出一塊白玉玦和這張宣紙放在一起,用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麵鏤刻的芙蓉花。
她的目光落在紙頁上,直至門外響起了叩門聲。
“誰?”鬱儀將這張紙揉成團取下燈罩點燃。
“是我。”
聲音平靜如溶溶月色。
是張濯。
鬱儀顯然沒料到他會來,待紙頁燃儘後開門迎他進來。
張濯身上仍穿著官服,就連鬢發都一絲不亂。
背後是濃鬱粘稠的夜色,以及頭頂一輪清清冷冷的下弦月。
“張大人。”鬱儀為他倒了杯茶,“這些還是上回張大人贈我的顧渚紫筍。”
她的住處乾淨又簡素,一眼能看到頭。除了床和櫃子之外,也隻有窗前的一張條桌上擺了些筆墨文房。
窗台上養了幾盆花草,有兩盆已經打上了花苞。
鬱儀就這樣潔淨又簡單的生活在這方寸之間。
她換了官服,穿著直裰,長發束入發帶中垂在腦後。此刻倒是的的確確能看出幾分女孩的輪廓來。偏她自己渾然未覺,也為自己倒了杯茶。
房中隻有一把椅子,她讓張濯坐在椅子上,自己便在床沿邊上坐了。
張濯攤開掌心,將手裡的東西暴露在鬱儀的眼前,是她塞給吳閱先的藥。
“你可知道,若這個東西被司禮監的人拿到,會是什麼下場?”張濯不曾高聲,語氣也很平靜,鬱儀卻聽得出他言語間不自覺流露出的訓誡,“吳閱先是要犯,在陛下為他正名之前,他都是要犯,縱然你知道他無辜,你都不能去憐憫他。太後的性子你明白,那是縱然錯殺也不容放過的。”
張濯有時不願去看鬱儀的眼睛。
總讓他想起年少時在馬市上跟隨父親挑選小駒。
在一群高頭大馬間,幾頭小駒安靜、清澈地擠在中間。
像是能聽得懂他說的每一句話。
喜歡吃糖飴,會用毛絨絨的頭顱蹭他的手。
它們幼小的馬蹄上還沒有釘上蹄鐵,走起路來也不像烏駁馬那樣得得有聲。
卻讓人憐惜,不忍心傷害。
鬱儀的目光落在張濯手上的藥瓶上:“所以張大人在一開始就不讓我插手這件事?”
“為的是讓吳郎中自刀尖上滾過這一回,好殺一儆百?”
鬱儀袖中的手漸握成拳:“張大人就這般無情嗎?”
“就像汪又的死那樣,為太後殺人、為私欲殺人?那麼,良知呢?公道呢?”
張濯並不疾言厲色:“你憑什麼以為我能護住他?又憑什麼以為,你也能護住他?”
“在鬆江時,張大人做我的主考官時曾在貢院裡說過一句話。”鬱儀看著他的眼睛,“張大人說,既決定入仕,便要克己奉公。這句話,張大人還記得嗎?”
鬱儀仰著頭:“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張大人曾把這句話寫在貢院的辭板上,張大人也忘了嗎?”
這對張濯來說,實在太久遠了,已經隔了一道生死,幾十年的光陰。
那一世,他與蘇鬱儀互相引以為知己,他們彼此是同路人、證道者。
他們二人共同發願,要克己奉公,永誌不改。
江山萬古如長夜,他們曾是彼此照亮的人。
可惜物極必反,亢龍有悔。
張濯站起身走到鬱儀麵前,從袖中抽出一把獸首匕首,拔刀出鞘,將刀柄塞進鬱儀的手裡。
“你既覺得我心狠,不如我來替你想個法子。吳閱先在獄中受過多少傷,你便賞我多少刀,我既不躲,也不責備你,如何?”
他握著鬱儀的手,緩緩將刀刃壓在自己的手臂上。
張濯的手冷得像一塊捂不化的冰,不等鬱儀的回答,他手上便開始用力,一刀血痕劃開他蒼白的皮膚。
鬱儀的心跳有些快,而張濯的心卻宛如死水般平靜。
張濯想要做什麼,表明他的心跡,還是逼她向他妥協?
還是他要與她玉石共焚?
鬱儀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張濯卻牢牢握住她的手,不給她掙脫的機會。
刀刃劃破張濯的袖口,發出一聲撕裂的悶響。
張濯凝睇著她,終於又輕聲問:“還是說你猶嫌不足,要與我恩斷義絕?”
他的心懸著,又不安地左奔右突著,像是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太平九年的那一幕猶在眼前。
鬱儀與他割袍斷義之時,決絕得沒有半分猶豫。
那麼現在呢?
你又會如何對待已經麵目全非的我?
縞素的牆麵上落下他們二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鬱儀想要開口,門外卻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猛地轉頭看去,一個人影落在窗上,隨後便是一陣敲門聲。
“誰?”鬱儀問。
“蘇侍讀,是朕。”
鬱儀神色微變,她掙脫張濯的手,匕首掉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鬱儀抬眼向張濯望去,燈火葳蕤,他的眼眸霧海深深,像是要把她吸進去。